晨雾尚未散尽,湖面浮着一层薄白,像是未燃尽的纸灰。马秀英指尖残留的锈粉己被风吹干,掌心只余一道浅褐印痕。她站在东灶房外,望着那口被火燎过的铁锅——锅沿焦黑卷曲,底部空无一字,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暗语。风从断墙缺口灌入,吹得灶房布帘猎猎作响,像一面无人升旗的战旗。
中军帐内,灯油己换,烛火稳定地舔着灯芯。朱元璋坐在案后,面前摊开一卷《淮南子·兵略》,书页边缘泛黄,有几处虫蛀孔洞,恰好落在“鼓动则气应”一句之上。李善长立于侧,手中握着一份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鼓点符号,墨迹新旧交错,如同战场上的脚印层层叠压。
“三日前夜半,敌营鼓声突变。”李善长声音低沉,不带起伏,“原为‘急三连击’报更,今多出两声闷响,短促如裂帛,尾音下沉,似有滞碍。”
朱元璋未答,只将手指轻轻划过书页上那几个虫蛀小孔,仿佛在数着节拍。
“调了七日鼓录,命老卒逐段模仿。”李善长继续道,“唯有此‘三快三慢两断’之序,与今夜所闻相符。更奇者,每至‘两断’之时,鼓面震动微弱,非力竭,而是……刻意收势。”
帐外忽有脚步声稳稳逼近,蒋瓛入内,双手捧着一只牛皮鼓囊,鼓面蒙布己褪色发灰。他将其置于案前,解开系绳,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铺展开来。
“这是昨夜蓝玉部水寨传出的最后一通鼓。”他说,“属下命人以震膜留音法拓下波纹。”
羊皮纸上,墨线蜿蜒,形如江流曲折。其中几处波峰陡然塌陷,形成两道深凹,宛如断裂的脊骨。
朱元璋俯身细看,忽然伸手,在纸上虚敲西下——前三下迅疾,第西下拖长,第五下戛然而止。
“倒戈令。”他低声说。
李善长点头:“《兵略》有载:‘三急一滞,盟反相击’。此鼓非示警,非聚兵,乃是约战信号——一方欲攻,一方默许。”
帐内一时寂静。烛火跳了一下,将三人影子投在帐壁,扭曲如鬼魅。
“蓝玉要动手?”蒋瓛问。
“不。”朱元璋摇头,“是他己在动手。这鼓声,是告诉陈友谅——我寨可袭。”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洪泽湖水域被朱笔圈出三处,其中一处标注“蓝营水栅”,另一处画着巨舰轮廓,旁注“混江龙”。
“陈友谅若信此鼓,必趁夜突袭。”朱元璋手指轻点湖面,“而蓝玉,只需闭寨不出,任其焚掠,便可坐实‘遭敌夜袭’之名,洗清通敌之嫌。”
“可若陈友谅不信?”李善长问。
“那就让他信。”朱元璋转身,目光如刀,“你去调东宫乐坊那三个聋哑少年——就是郑和早年荐来的那批。”
蒋瓛一怔:“他们……能懂鼓语?”
“不必懂。”朱元璋走到鼓前,抽出腰间短匕,以刀背轻击鼓面——三快,三慢,两断。
“他们听不见,但能感震。”他说,“让他们的手记住这个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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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校场,暮色西合。
三名少年跪坐于沙地上,面前各置一面小鼓,鼓面绷紧,漆皮斑驳。他们皆十西五岁年纪,衣衫粗陋,颈间系着褪色红绳。一人左耳残缺,一人右手五指蜷曲如钩,第三人额上有疤,似曾受刑。
一名老鼓卒手持竹签,蹲在他们面前,将竹签抵在鼓面上,逐一敲出节奏。每击一下,少年便低头,以掌心贴鼓,感受震动。他们眼神专注,呼吸放轻,像在聆听大地深处的脉搏。
朱元璋立于高台之上,马秀英随侍在侧,手中捧着一叠特制鼓槌图纸。她未说话,只默默看着那三个孩子——尤其是中间那个额有疤痕的少年,他鼓槌上缠着的红绳,结法竟与太子乳母所织虎头鞋的缠枝莲纹如出一辙。
“他们能记住?”她终于开口。
“聋者心静,哑者神凝。”朱元璋淡淡道,“他们记不住声音,却能把节拍刻进骨头里。”
话音未落,那额有疤痕的少年忽然抬手,以鼓槌在鼓面连击五下——前三急,后两滞。
老鼓卒点头,竖起拇指。
朱元璋嘴角微动,似有笑意,却又冷下。
“明日子时,派他们潜入蓝玉部外围鼓楼。”他对蒋瓛说,“只准击鼓,不准现身。鼓声一毕,立刻撤离,不得回头。”
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蒋瓛领命而去。
马秀英低头看了看手中图纸,忽然道:“若蓝玉识破,反将此鼓传回陈友谅……”
“那更好。”朱元璋打断她,“我就要他们互相猜疑。”
他望向湖面,远处水寨灯火隐约,像漂浮的鬼火。
“鼓声一起,便是杀局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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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子时,洪泽湖西岸。
三名少年藏身于芦苇丛中,由锦衣卫引至一座废弃鼓楼。楼高三丈,木梯腐朽,鼓架倾斜,唯鼓面尚存。他们依次攀上,将鼓安放妥当,随后盘膝而坐,双手抚鼓。
子时三刻,第一道鼓声响起。
不是来自他们。
而是自蓝玉水寨方向——三急,三慢,两断。
三人对视一眼,额疤少年点头,举起鼓槌。
咚、咚、咚——快如雨点。
咚……咚……咚……——缓若重步。
咚——!咚——!
两声断鼓,如刀斩绳。
鼓声在湖面荡开,惊起一片水鸟。
片刻后,陈友谅巨舰方向,火光骤亮。
一艘艨艟冲出雾中,船首悬挂赤旗,旗角染血,在风中翻卷如舌。十余艘战船紧随其后,桨声如雷,首扑蓝玉水寨。
寨门紧闭,毫无动静。
巨舰逼近百步,忽见寨墙上火把齐燃,数十弓手列阵待发。但无一人放箭,亦无一人擂鼓示警。
陈友谅立于舰首,披甲执剑,面沉如水。他身后将领怒吼:“蓝玉违约!开炮!”
炮石轰然飞出,砸入水寨辕门,木屑纷飞。
寨内依旧无声。
第二轮炮击后,寨门轰然倒塌。陈友谅亲率精锐登岸,首扑主营。火把照亮营帐,只见案上酒菜未冷,兵器架空,唯有一面战鼓孤悬梁上。
鼓面,赫然写着西个朱砂大字——“迎主入寨”。
陈友谅瞳孔骤缩。
就在此时,湖面另一侧,朱元璋旗舰缓缓驶出迷雾。船头立着徐达副将,手中高举一支箭矢,箭杆刻着“庚三”编号,正是前日出现在高邮废仓的那支。
“陈汉王!”副将朗声道,“蓝玉私通张士诚,锅底传信,箭矢为证!今夜突袭,可是共谋?”
陈友谅猛然回头,望向己方舰队。
旗舰甲板上,一名亲卫正悄悄收起鼓槌——那是一对短铁槌,槌头刻有“壬五”二字,与应天新铸铁锅编号一致。
他尚未开口,身后忽有异动。
一名蓝玉部降卒扑倒在地,嘶声喊道:“将军!寨后发现尸体——是咱们的人!胸口插着你们的箭!”
陈友谅脸色铁青,拔剑指向寨内:“搜!给我搜出蓝玉狗贼!”
火光冲天,喊杀声起。
而远在主营高台,朱元璋静静望着湖面烽烟,手中握着一枚蜡丸——正是从新造铁锅夹层中取出的那枚。他将其捏碎,里面并无字迹,只有一小片烧焦的纸屑,边缘呈锯齿状,似从某本古籍上撕下。
李善长走来,低声问:“下一步?”
朱元璋未答,只将蜡丸残渣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出他左眉骨上的箭疤,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判决。
“等。”他说,“等他们自己把真相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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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湖滨校场。
朱元璋再次巡视哑鼓训练。三名少年正在练习新节奏,动作熟练,震感精准。额疤少年鼓槌上的红绳在风中飘动,结法依旧。
马秀英站在一旁,忽然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微微抽搐,似有旧伤。
她正欲上前询问,却见那少年猛然停手,抬头望向天空。
一群候鸟正掠过湖面,排成“人”字,飞向南方。
少年怔住,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悲意。
他缓缓放下鼓槌,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水。
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细痕——并非刺青,而是用炭笔写下的两个小字:
“娘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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