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不喜欢玩具，小秋只喜欢妈妈。”
小秋那句带着稚气与依赖的低语，敲碎了温知夏心中名为“自私”的囚笼。
小秋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即使代价是永远失去她。
她不再挣扎，不再执着于那渺茫的、可能同时拥有女儿和“火种”的幻梦，厉星野的恨，厉星野的报复，厉星野夺走小秋后可能永远不让她相见的未来，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要小秋能活。
在走向那座注定引爆一切的坦白之前，在他们父女相见之前，她需要一点支撑，一点能让她不至于在开口前就彻底崩溃的力量。
她想起了那座寺庙，那座甚至没有名字的山寺 ，它位于城郊，隐于一片葱郁山林之中，红墙黛瓦，香火并不鼎盛，却有种远离尘嚣的宁静。
那是大学时，厉星野每年在她生日必定带她来的地方，她不信神佛，但厉星野却每次都无比虔诚地跪在佛前，为她求一枚小小的、朱砂写就的平安符。
然后，一定会拉着她到那棵挂满红绸许愿牌的老槐树下，挑一块崭新的木牌，用他骨节分明的手，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
“希望厉星野和温知夏，岁岁年年。”
年年如此，愿望从未变过。
她那时总笑他幼稚，笑他迷信，可看着他专注侧脸，看着他写完牌子后珍而重之地挂上最高枝头时，心里又会被一种暖融融的、名为“被珍视”的甜意塞满，那时的“岁岁年年”，是触手可及的星辰，是理所当然的未来。
如今，星辰陨落，未来成灰。
今天，是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只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女儿日渐消瘦的身体。
温知夏刻意说想吃城西的蟹黄包，趁着厉星野出门买早餐的空隙，独自一人，坐最便宜的公交，辗转来到了这座承载着太多甜蜜与酸楚记忆的山寺。
山风微凉，吹拂着寺前几株晚樱，粉白的花瓣零落成泥，香客寥寥，更显清寂。
她走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脚步沉重而缓慢，没有进大殿，没有燃香，径首走向了后院那棵苍劲的老槐树。
粗壮的枝桠上，依旧挂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许愿牌，红色的绸带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颗跳动的心脏，诉说着尘世的祈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精准地投向了最高处那几块颜色最深、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木牌。
“希望厉星野和温知夏，岁岁年年。” （2017年）
“希望厉星野和温知夏，岁岁年年。” （2016年）
……
熟悉的字迹，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属于“温知夏”的幸福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原来，他曾那样认真地、年复一年地，祈求过他们的“岁岁年年”。
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
旁边的小摊上，老僧人依旧在售卖着崭新的许愿牌和笔墨，温知夏走过去，放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拿起一块光滑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牌子。
她没有求女儿健康平安，没有求自己渡过难关，那些宏大的、渺茫的祈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拿起那支沾了墨的毛笔，笔尖悬在木牌上方，微微颤抖。许久，她才落下笔，极其用力地写下：
“希望温知夏，可以撑下去。”
没有主语，没有祈求的对象，只有她自己，一个卑微到尘埃里，却又重若千钧的愿望：撑下去。
为了小秋，撑到把小秋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刻。
写完，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行字，踮起脚尖，将那块崭新的木牌，挂在了老槐树最低矮、最不起眼的一根细枝上。
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背影在古寺斑驳的红墙映衬下，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温知夏的身影消失在寺门外蜿蜒山路的拐角处，另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老槐树下。
厉星野。
回家发现温知夏失踪的那一秒，他不知为什么，他有预感，生日这天，温知夏和他一样，会来这里。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风衣，脸色比山间的空气还要冷峻几分，每年今天，这个他曾经无比珍视的日子，他都会独自驱车来到这里。
像一种病态的仪式，祭奠那个被彻底埋葬的过去，也试图用这里的清冷和回忆，浇灭心头那点不死不休的余烬。
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心境比往年更加烦躁，温知夏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她疯狂进食的样子，她在冷水中僵立的模样，她铺天盖地的吻，还有那句魔咒般的“生孩子”……
他需要这里的“静”，哪怕只是片刻。
他习惯性地走向那棵老槐树，习惯性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最高处那几块承载着他七年愚蠢幻想的木牌：“岁岁年年”。
每一次看到，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提醒着他曾经的痴傻和最终的背叛。
然而，这一次，目光扫过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异常，在最低矮、最不起眼的一根细枝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红绸颜色格外鲜亮的许愿牌。
这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所处的位置——太低了，低得像个卑微的祈求者，不敢奢望被神明看见。
更稀奇的是，那上面似乎有一行他很熟悉的字迹。
他几步走了过去，微微俯身。
木牌上，一行墨迹未干的、娟秀却有力道的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希望温知夏，可以撑下去。”
厉星野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崭新的木牌，盯着那行字，像不认识那几个汉字一样。
希望温知夏，可以撑下去？
她没有祈求神明保佑健康平安，没有祈求任何外力的帮助，甚至没有祈求她自己能“幸福”、“顺利”、“渡过难关”。
只有“撑下去”。
他精心构筑的、关于温知夏“处心积虑”、“疯子”、“博同情”的所有认知，在这块卑微到尘埃里的许愿牌前，被彻底碾成渣子。
她不是演戏，她不是在博取他的同情，她是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七年，他恨了她七年，恨她的背叛，恨她的绝情，他以为她拿着支票逍遥快活，以为她如今死缠烂打是为了恶心他报复他，可眼前这块牌子，这行字，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身处绝境的绝望和孤勇。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温知夏的生活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无法想象的、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撑不过去的巨大灾难。
他猛地抬手，指尖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块崭新的木牌。
厉星野站在古寺斑驳的红墙下，站在那棵挂满祈愿的老槐树前，高大的身影第一次显得如此僵硬、如此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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