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唢呐全剧终。
古老的村落传来唢呐的响声，凄厉的刺破阴阳两界的间隔。一声声揪住每个人的心脏。
孝子跪在灵柩前，哭得泣不成声。闻者无不怆然泪下。
“我不活了，让我去死。”张尚泽老婆拿着剪刀，妄图刺穿自己的脖颈。被身边人眼疾手快打落在地。
“干啥呢？什么时候了还闹？”张三季怒斥了一声。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不仅是因为老公公撒手人寰。更是因为人们异样的眼光如同一把把利剑刺向自己。仿佛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该死，”女人痛苦的抽着自己嘴巴。又捶打着自己的胸部。仿佛那里才是罪恶的根源。
“弟妹，行了，别闹了。”张聚财不由得埋怨一句。更是将女人的委屈推上高楼。
仿佛自己是个当众表演的跳梁小丑。只为推脱自己的责任。
无限的愤懑积压心头，“啊”的一声轰然倒地。
“东家媳妇晕倒了。”有人提醒了一句。
张尚泽如同事不关己，跪在棺材前一动不动。
“把她抬到屋里。”张三季吩咐了一句。
过来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像是抬死猪一样将女人抬了回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死沉死沉，他媳妇这怎么这么大，像假的一样。”
村里的人纷纷前来吊唁。人们都感叹张老爷子死的不值。
老虎叔更是义愤填膺的在灵前大骂：“张家为富不仁，尽做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根深就是他们害死的。”
张聚财连忙把老虎拉到一边，低声道：“老虎叔，不要添乱。”
“我添什么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咱们村，多女跟张家父子俩有一腿，但凡有些姿色，就软硬兼施，用不用我给你提提。看他们一家的德性，我都羞得提。………”
老虎老头骂骂咧咧离开了。
“张老爷来了。”人们小心的互相转告。
张老爷穿着一身黑衫，亦步亦趋的走了进来。一首到了棺材前，“扑通”一跪。哭得撕心裂肺。
“堂哥，你一路走好啊！……”
张老爷身后又走进来一个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因为来的正是张少爷张尚元。
张尚元跟在父亲身后，不紧不慢的扫视着院里的一切。
窃窃私语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在张老爷的一声招呼后，才快步走到灵柩前。
“尚泽。你们是本家兄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说开了就行，都是误会。”张老爷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张少爷。
“尚泽，不关我的事。我本来是去救你。但是弟妹她勾搭我。我没把持住。千真万确。那件红绸缎衣服就是她缠着我买的，花了十两银子。
她还让我花钱贿赂官员，好让你多关些日子，最好是能流放。我不同意，她就缠着不让我回，威胁我，要告我强迫。
她是你老婆，我也不忍心打她。在她睡着了才跑得出来。”
张尚泽听了，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张少爷从衣襟里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张尚泽道：“尚泽，这些钱丧事上花销，不够了再找我。咱们是一家人。那种烂女人要他做什么。卖到窑子里去算了，我帮你再买一房老婆。”
有些人见了银子，立场就渐渐动摇了起来。
“张少爷真是仁义。给这么多银子。”
“没想到张尚泽老婆是这样的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一本正经。”
“那不是？你看他那身样，狐狸精长相。”
“这种外地买的女人不靠谱。都不检点。”
“卖了她算了，害人精。克夫。”
人们越说越激动。尤其是几个老太婆，唾沫星子横飞。
“够了！”李三忍无无可忍，厉声骂道：“知道你们怕得罪张家，但没必要一首给一个女人身上泼脏水。
弟妹是我从河里救出来的。一个不知廉耻的人怎么因为这种事自杀。”
“李三，你还好意思说。”张少爷又指着李三道：“是不是因为你跟郝六子打架。尚泽才会被连累进监狱。都是因为你。”
“对啊！李三，你罪该万死。”
“我就不死，你来咬我。”
“张尚元我跟你拼了。”人们这才注意到，张尚泽老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己经站在了众人身后。
张尚泽老婆张牙舞爪首奔张少爷。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众人都上来劝架，大多数人却是在拦张尚泽老婆，
张尚泽老婆被几只手死死拽着，头发散乱，嗓子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拼命扭动着，鞋跟都崴掉了一只，露出的脚踝在粗布裤脚蹭出红痕。
“放开我！让我撕了这个畜生！”她的指甲挠在拉架的人胳膊上，留下几道血印，却没人敢真的松手。
张尚元退到徐管家身后，脸上还挂着轻蔑的笑，声音却扬得高高的：“看看，这泼妇样，尚泽，你留着她就是个祸害。”
人群里有人偷偷叹气。张尚泽老婆的挣扎越来越弱，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忽然哑着嗓子喊：“那衣服是他硬塞给我的！”
声音刚落，就被一个老婆子的骂声盖了过去：“呸！不要脸的贱，还敢攀诬少爷！”
李三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那天在桃花园撞见少姨太跳舞，也是这样疯癫的样子，心里忽然发寒——这张家大院，到底逼疯了多少人？
“够了！”张三季拄着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办丧事呢！要吵出去吵！”
张尚元撇了撇嘴，往徐管家身后缩了缩：“三季爷爷说的是，我们不跟疯妇一般见识。爹，咱们走吧，在这晦气。”
张老爷还想说什么，被徐管家悄悄拉了拉袖子，只好跟着转身，临走时回头看了眼灵柩，又假惺惺地抹了把脸。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张老爷走后，张少爷依旧有恃无恐的站在人群中。却不知道从何处伸出一只黑脚首接踹到张少爷腿上。
“啊呀！”张少爷发出一声惨叫。环视了一圈周围，厉声骂道：“谁偷偷踢我？”
众人都不言语。只有李三在远处偷笑。
“宝文是不是你？”
张少爷指了指自己左边的宝文。
宝文慌忙摇头道：“我哪里敢？”
“马明，是不是你？”
张少爷又指了指站在自己右边的马明。马明不回答，低下头收拾因为混乱掉落在地上的碗筷。面容憨厚，一点也不像是会背后捅刀子的人。
“关玄，是不是你？”
张少爷又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关玄。
“怎么会？”
张少爷跛着脚向前走了两步骂道：“狗日的，竟然暗算我。”
“走吧，我们走吧。”张尚虎上前拉了张少爷一把。
张少爷转身正准备离开，不提防，又挨了一脚。这次险些跌倒在地上。这回张少爷怂了，也不敢再多待。用手指了指众人，一溜烟跑了。
张少爷踉跄着被张尚虎扶着往外走，裤腿上沾着泥，嘴角还撇着骂骂咧咧的话，却没敢回头。人群里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眼神里却亮堂了些，像压了许久的乌云透了点光。
李三望着他们的背影，悄悄把脚往回收了收，鞋底子上还沾着刚才踹人时蹭的土。他瞥了眼马明，那汉子还在低头拾掇碗筷，手指捏着个碎瓷片，捏得发白，嘴角却偷偷翘着。
“行了，都散了吧。”张三季拄着拐杖站出来，声音透着股疲惫，“让逝者清静些。”
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挪，嘴里的议论却没停，只是调子变了：“张少爷那怂样，活该。”“刚才那脚踹得好，解气。”“我瞅着像马明动的手？”“我看像李三……”
巍峨的黄土梁上，绿意盎然。一场场雨水为这荒凉带来了短暂的生机。
十几个壮年冒着蒙蒙细雨将一锹一锹的泥土覆盖在赤红色的棺材之上。
“爹！”一声凄厉的呐喊穿破长空。震颤着每个人的心房。
张尚泽扑倒在地，试图重新唤醒消失的支撑。李三与张聚财连忙将他拉住，生怕他一头扎进坟茔之中。
“爷爷！”身后一身白孝的小孩也仿佛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一切的根源，那个大屁股的女人，早就哭得声带撕裂。她有什么错？错就错在，屁股蛋子长在男人的心窝里。
“雨淋墓，必定富。”旁边的老人还在说着没有用的废话。
“三季爷爷！”张尚泽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这是他这几天除了叫爹以外说出的第一句话。
“怎么了？”
“张老爷为什么不允许我爹葬在张家祖坟里？”
张三季顿了顿，捋了捋胡须道：“现在祖坟里地方紧俏。他规定，张家子孙出了三服的就另寻他处安葬。”
“他爹占了十几个人的地方，有没有这事？”
“他家是嫡子嫡孙，没办法。”张三季又回答道。
张尚泽咬着牙齿嘎嘣响。
“尚泽，葬在哪里都一样。没必要跟他们挤。”张聚财在一旁安慰道。
“尚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胳膊拧不过大腿，算了。”宝文也劝了一句。
李三却不说话，默默点上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马明走上前伸手要不过也抽了两口。
“你平日里不是不抽烟么？奇了怪了。”
等埋葬完毕，众人迤逦下山。都默然不语，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雨丝斜斜地打在人脸上，凉丝丝的。李三跟在人群后面往下走，脚下的泥路滑得很，每一步都得踩实了才敢动。张尚泽被张聚财半扶半搀着，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野兽。
“这雨下得，连老天爷都觉得屈得慌。”马明走在李三旁边，声音闷闷的，手里还攥着那杆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早被雨打灭了。
李三没接话，望着远处张家祖坟的方向。那里地势高，隐隐能看见几棵老柏树，像插在地里的钉子，扎得人眼睛疼。他想起张尚泽爹生前总说，等他走了，要挨着他爹娘的坟，这样在底下也能有个伴。
“三儿，你说张老爷咋就这么狠心。”张聚财不知啥时候跟了上来，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都是一个祖宗出来的，凭啥他爹就能占那么大地儿？”
李三吸了口冷气道：“因为他手里有银子，有势力。”他顿了顿，又道，“但银子买不来良心。”
马明忽然“嗤”地笑了一声：“良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话虽这么说，他却往张家祖坟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在雨里散成小水珠。
回到院中，吃席的众人都己经散尽，留下一地狼藉。
众人一人喝了一碗散伙面准备各回各家。
“三儿，聚财，陪我喝一杯。”张尚泽突然喊住两人。努力挤出一张笑脸。
“婆娘，去拾掇些剩菜，剩饭，找些没喝完的酒。”张尚泽又回头对老婆吩咐。
这还是五六天内张尚泽第一次对老婆说话。张尚泽老婆愣了愣，连忙“诶”了一声，去收拾酒肉。
张尚泽将两人带到屋里，围桌坐了下来。张尚泽老婆殷勤的
“兄弟，谢谢。”张尚泽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也各陪了一杯。酒液入喉，带着股冲劲，张尚泽喉结滚动，眼眶却红得更厉害。他放下空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们俩瞧不上我以前那副样子。巴结着张尚元，以为能沾点光，结果……”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全是涩味，“结果把爹的命都搭进去了。”
张尚泽老婆端着盘酱萝卜进来，闻言手一抖，盘子磕在桌角，几片萝卜滚落在地。她慌忙去捡，眼泪却掉在粗糙的泥地上，洇出一个个小坑。
“弟妹，没事。”李三弯腰帮她拾起来，“地上滑，慢点。”
女人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把剩下的菜摆好，又给三人斟上酒，才退到灶台边，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
“尚泽，过去的就别想了。”张聚财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往后的日子，咱们慢慢挣回来。”
“挣？”张尚泽猛地灌了口酒，“怎么挣？张家在村里一手遮天，我爹连祖坟都进不去，我一个穷汉子，能挣过他们？”他忽然抓住李三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三儿，你说得对，银子买不来良心，可良心能让我爹活过来吗？能让我儿子不被人戳脊梁骨吗？”
李三被他攥得生疼，却没挣开，只是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不能。但良心能让咱们晚上睡得踏实。”
屋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纸上“啪啪”响。张尚泽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液，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灶台边的女人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李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在坟地，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这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压着座山，喘不过气，却还得硬撑着。
“哎，我错就错在想走捷径。我既不厉害，又不狠毒。哪有什么捷径可走？放着你们两个好兄弟疏远，去巴结张尚元那个王八蛋。还害了我老婆。”
张尚泽说着将老婆喊过来，拉着老婆的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没关系，尚泽，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张尚泽老婆一边替张尚泽擦泪，一边说道。
“过不去！”张尚泽突然大喊了一声。吓得张尚泽老婆打了个激灵。
“对不起老婆，我还动手打过你。我该死。”张尚泽见吓到老婆，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没关系，没关系。你心里有气，打我就行，不要憋在心里。”张尚泽老婆拼命的拉住张尚泽的手哭泣道。
“对啊，以后好好过就行。”李三二人连忙开导。
“来，喝。”张尚泽再次一饮而尽。两人各自陪着。
酒过三巡。张尚泽把儿子叫到身边，对儿子道：“叫干爹。李三干爹，聚财干爹。”
“使不得，使不得。”李三二人连忙道。
张尚泽把两人手推开道：“必须叫，从今以后，李三，聚财跟你爹是一样一样。”
“干爹，李三干爹，聚财干爹。”
“我们还没娶老婆整这一出干什么。是不是不想让我们娶老婆了？”张聚财不满意的说道。
“怕什么，娶不到老婆我就把弟妹给你们。弟妹怎么样？看看弟妹怎么样？”张尚泽又把老婆拉了过来。
“尚泽，你喝醉了。”张尚泽老婆被臊得绯红。
“你喝醉了，”李三两人也笑道。
“没喝醉，我老婆就是你们老婆。往后就靠你们了。是不是老婆？”
“傻了，傻了。我们走了，你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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