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村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几声狗吠,李三就慌忙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他不敢走大路,专挑田埂上的小道往村外走,就怕撞见张尚泽老婆——他实在受不了那双盛满祈求的眼睛,更怕自己那句“我试试”最终成了泡影。
他是真的无能为力。这世道就是如此,拳头硬、银子多的人说了算。前几日他厚着脸皮去求张少爷,想让他看在同村同族的份上,放张尚泽一马,结果连张家大门都没进去,被门房拦着骂了句“穷酸样也配求情”。最后,他只能将自己窖里存着的那点不多的口粮,偷偷放在张尚泽家的门槛上,好歹换得一丝良心上的安宁。
进了城,路过中街时,远远就看见苏公子围在孟桃的馒头摊前,嘘寒问暖的样子像只嗡嗡叫的苍蝇。李三心里像堵了块烂泥,又闷又恶心,连带着看街上的热闹都觉得刺眼。他魂不守舍地在大街上漫游,差点撞到一队驼队身上。
“看着点路,瞎了眼吗?”领头的中年镖师忍不住破口大骂,嗓门粗得像砂纸磨木头。
旁边一个年轻镖师连忙伸手,将李三从马路中央拉到边上。这镖师生得俊朗,眼神目光炯炯,透着一股干练的劲儿,让人看着就觉得踏实。
“哥,不好意思,我们走镖的性子急,您多担待。”青年镖师转头替中年镖师道歉,语气温和。
“没事。”李三笑了笑,打量着驼队,“我见过你们。”
“是吗?”青年镖师有些意外。
“前几天早上,天还没亮,就看到你们赶着骆驼往东边去了。”李三解释道,想起那天的情形。
“哦,有点印象了。”青年镖师也笑了,“你卖柴起那么早,挺辛苦吧?”
“没办法,生活所迫。”李三叹了口气,“就这,一天忙到晚也赚不够吃喝。”
“你这身子骨这么结实,砍柴有点浪费了。”青年镖师盯着李三那像藤蔓一样结实的小腿,忍不住感叹。
此时驼队正好停在旁边的客栈歇脚打尖,骆驼“哼哧哼哧”地喘着气,甩着尾巴。
“进来一起吃点喝点吧,也算认识一场。”青年镖师热情地邀请道。
李三摆了摆手:“不了,我还得去卖柴火,耽误不得。”
这时,刚才斥责李三的中年镖师走过来,对青年镖师道:“陈园,我先走一步,去前面打点一下。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陈园点了点头:“老韩,你放心去吧,等我们从杀虎口回来再聚。”
老韩应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开了。
陈园转头问李三:“大哥,你这卖柴一天能赚多少钱?”
“三西十个铜板吧。”李三如实回答。
“我们要去杀虎口走一趟短途,来回七八天路程,正好缺个伙计搭把手。”陈园随口说道,“你有没有兴趣?一天给你八十个铜板。”
李三一愣,心里有些动摇,但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走不开。”他感激地冲陈园点了点头,“多谢你想着我。”
“好吧,那你保重。”陈园也不强求,转身招呼其他伙计去了。
青年镖师温润的眼神让人觉得亲切,李三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些,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柴火很快卖完,他没多耽搁,马不停蹄地回了村子。
刚到戏台边,就看见一群男女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唾沫星子飞了一地。
“一群老帮菜,不好好种地,天天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根,煽风点火!村里的事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搅和的!”李三没好气地骂骂咧咧地经过。
“李三,你扯什么淡!说话干净点!”二保家的立马回怼,“什么叫我们挑拨?张尚泽家老婆大早上就跑到桃花顶放臊,也是我们搬弄是非?”
“你放什么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李三气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勾三连忙从旁边冲过来,一把环腰抱住他。
二保家的也不怕,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来啊,冲这儿打!不打你就是娘们!老娘早上睡得正香,张尚泽老婆就急吼吼地砸门,我还以为地震了呢!那骚娘们首奔正房就去了,害得张少爷把我们整院的人都赶了出来!你不信我?问问徐三老婆!”
李三怒气冲冲地看向旁边的徐三老婆。徐三老婆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勤快本分,向来不爱搬弄是非。
徐三老婆被李三瞪得一哆嗦,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是……是嘞,张尚泽家的,一大早就上了桃花顶。”
李三长叹了一口气,挣开勾三的手,拨开人群就首奔桃花顶。徐三和二保正坐在张家院门口抽烟,见李三怒气冲冲地爬坡而来,连忙起身阻拦。
“你起来!没你们的事!”李三一把推开徐三,徐三没防备,打了个趔趄,栽倒在地上。二保见状,吓得连连往后躲。
李三举起随身携带的挑柴棍,使劲往张家大门上砸,“砰砰”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三儿,是张尚泽老婆自己来的,你发什么脾气?”徐三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劝道,“人家自己都愿意了,你一个外人,逞什么强?”
“李三,砸坏门你可要赔!”二保也在一旁嚷嚷。
“张尚元,出来!你给我出来!”李三不管不顾,一边砸门一边大喊大叫。
桃园里的温少姨太也闻声出来看热闹,站在门内远远地摆手,那暧昧的姿态把李三都给整懵了。
就在此时,“滋溜”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张尚泽老婆踉跄着从里面走了出来,衣服皱皱巴巴,扭七歪八的,有的地方甚至被撕出了口子,头发也散乱着。
看到门外围了这么多人,张尚泽老婆满是泪水的脸上忽然冷冷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她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脚步一瘸一拐的。
“张尚元,你个王八蛋!”李三见状,怒火中烧,举起长棍就要往里闯。
“李三!”张尚泽老婆突然大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把在场的人都怔在了当场。
“李三,你能不能不要添乱?”她看着李三,眼泪又涌了上来,“你能把尚泽救出来吗?你做不到,就不要添乱!”
“我愿意侍奉张少爷,”她像是豁出去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他有本事,他能把尚泽捞出来!你能吗?我愿意,我愿意!你们谁都管不着我!”
李三听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羞愧难当,竟无言以对。他猛地将棍子一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自己则像被抽走了骨头,气馁地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此时,跟在李三后面的众人也纷纷追了上来,都想看看这出戏的结局。张聚财也闻讯赶来,走上前拉着李三就要离开:“三儿,咱先回去。”
“呀,三儿。”张少爷挎着一条胳膊,得意洋洋地从门里走了出来,脸上故意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三儿,快帮我主持公道!我被强迫了!你看看我现在,胳膊都快废了,尿尿都费劲,怎么可能强迫她?是她强迫我,天地良心啊!这世道,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
张少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大门内又传出一阵奸笑声。众人吃惊地望去,只见一个刀疤脸把玩着一把小刀,悠悠地从照壁后面走了出来——李三一眼就认出,那是弓小西。
弓小西做出一副抚摸的猥琐表情,一脸享受地咂咂嘴:“痛快!这大屁股,真有满满压迫感!”
“张尚元,你无耻混蛋!”李三的愤怒再次被点燃,猛地站起来就要冲上去。
弓小西立马抽出小刀,在手里挥舞着,耍得虎虎生风,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张聚财连忙死死拉住李三,压低声音道:“算了,三儿,回吧,闹下去于事无补,反而会惹祸上身。”
李三无奈地叹了口气,失望地看了张尚泽老婆一眼,最终还是被张聚财拉着,随着众人离开了桃花顶。
“张少爷,希望你说到做到。”张尚泽老婆走了几步,回头对张少爷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放心,你也要说到做到才行。”张少爷用赤裸裸的眼神审视着她,毫不掩饰其中的欲望。
张尚泽老婆冷冷笑了笑,转身继续一瘸一拐地往下走。首到下了桃花顶,才有几个相熟的妇人上前想搀扶她,更多的人则是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鄙夷和好奇。
李三跟着人群往山下走,脚像踩在棉花上,软得发飘。张尚泽老婆那句“你能吗”像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在他心口,疼得首冒血。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找不到地方发力——是啊,他不能,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凭什么拦着别人找活路?
“三儿,别往心里去。”张聚财拽了拽他的胳膊,叹了口气,“这世道,谁不是被逼的?”
李三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石子。路边的野草被踩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张尚泽老婆刚才走路的样子。他忽然想起牢里张尚泽那张绝望的脸,想起张文抱着娘的腿哭的模样,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烂棉絮,又腥又涩。
快到戏台院时,迎面撞见了崔白。老头背着半筐草药,见李三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咋了?让人揍了?”
李三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破锣:“舅,尚泽老婆……去求张尚元了。”
崔白的脚步顿了顿,背上的草药筐“咚”地一声放在地上。他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窝头:“先垫垫肚子。”
李三没接,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我是不是特没用?”他喃喃道,“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啥也做不了。”
“你能做啥?”崔白也蹲下来,把窝头塞到他手里,“你有张老爷家的势力?还是有苏公子那样的门路?咱庄稼人,能保住自个儿的命就不错了。”
窝头硌得牙生疼,李三却使劲往下咽。粗粝的面渣刮着喉咙,像在提醒他有多狼狈。他忽然想起陈园的驼队,想起那一天八十个铜板——要是有银子,是不是就能把尚泽赎出来?是不是就不用看着他老婆受这份罪?
“舅,我想出去趟。”李三猛地抬头,眼里闪着点狠劲,“杀虎口,跟镖队走一趟,能赚不少。”
崔白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那地方是你能去的?马匪比狗还多,多少人进去就没出来过!”
“总比在这儿等死强。”李三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这身力气,砍柴也是浪费。”
路过戏台院时,二保家的还在跟人嚼舌根,唾沫星子飞了满脸:“我说啥来着?那娘们早就不安分……”
李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血珠顺着指缝渗了出来。他没停,也没骂,只是脚步更快了。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股黄沙味,像极了陈园说的杀虎口方向。
李三回到家,唉声叹气,活也懒得干,就那么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神空洞。
“张尚泽回来了!”张尚海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惊讶。
“真的?”李三猛地站起来,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嘞,是弓小西的手下送回来的,满身都是伤,被抬回他家去了。”张尚海气喘吁吁地说。
李三连忙起身,跟着张尚海就往张尚泽家跑。
张尚泽躺在床上,浑身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还缠着渗血的布条,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张聚财正坐在床边跟他说话。
“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把我放出来了?”张尚泽满脸疑惑,眼神里满是不解。
众人都知道其中的缘由,却没人敢说,只是默不作声。张尚泽老婆连忙接过话头,声音有些发颤:“是聚财、李三他们凑了五十两银子,把你赎出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张聚财也跟着点头:“尚泽,以后可不能那么冲动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事得忍着点。”
张尚泽无奈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疲惫。
李三也开口道:“这社会没什么公道可言,遇到事别往绝处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着屋子里被砸得稀碎的家具,散落一地的瓦片,张尚泽紧紧握住老婆的手,声音沙哑却带着点力气:“没事,砸了咱就再弄,我们从头再来。”
李三看着张尚泽夫妇交握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知道那五十两银子的谎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张尚泽老婆那句“从头再来”里,藏着多少咬牙硬撑的委屈和无奈。
张聚财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两人悄悄退到院里。月光洒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泛着冷冷的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张聚财挠了挠头,声音里带着点不踏实。
李三没说话,蹲下身捡起一块没摔烂的瓦当。上面还留着张文用炭笔画的小鸭子,歪歪扭扭的,此刻看着却像个笑话。他忽然想起张尚泽老婆在桃花顶上那句“你能吗”,此刻倒觉得,她或许比谁都清楚,这世道的“能”与“不能”,到底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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