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道：“落马珠珠这人，跟旁人不同。特立独行，专做除暴安良的事，是真不一样。”
众土匪听了都连连点头。眼下僵局难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王五得了众人应许，翻身上了一匹快马，马蹄扬起一阵尘土，疾驰而去。
大胡子镖师见状，慌了神：“他们去找救兵了，这可怎么办？”
万镖师沉吟片刻，道：“往西十里有个官场哨所，里面驻着十几个绿营兵，还配着火枪。你去把他们请来，许些好处便是。”
大胡子镖师领了命，假意说要去方便，一转身便像阵风似的钻进夜色里。土匪们怕中了调虎离山计，愣是没敢追。
李三手里的火折子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他掌心发疼。
方才万镖师猛地扑过来，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节都泛了白：“李三，把那东西扔远些！烧了鸦片，咱们全得死在这山沟里！”
陈园在一旁坐着没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刀还握在手里，却垂在身侧。他望着那一排排鸦片箱子，又瞥了眼旁边的火把，喉结滚了几滚，终究没出声。
“陈园！”万镖师急得喊他，“这事是总镖头授意的，你可别犯浑！搭上这条路，往后前途无量，不出几年就能盖房娶媳妇，何等风光！”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陈园心上，他猛地一颤。
“总镖头？”陈园冷冷地嘀咕一声，眼底掠过官员名单上那个刺眼的名字——“张剑”，又想起被鸦片害死的青梅竹马，心口像堵了块冰。
李三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那些被鸦片毁了的家、破碎的人，一一在眼前闪过。可他攥着火折子的手，终究没敢再往前递。
万镖师见他松了劲，连忙将火折子摁灭，额头己渗出一层冷汗。“兄弟们，这趟活结了，每人赏十两银子！”
众镖师顿时群情激奋，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首勾勾地瞪着对面的土匪，气氛又绷紧了几分。
“木姚……”陈园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指节捏得发白。
“三哥，你过来一下。”他忽然开口。
李三愣了愣，走到他面前。陈园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哥，帮我把生活物资旁的煤油拿来。”
李三迟疑片刻，还是悄悄绕到物资堆旁，拎了那桶生火用的煤油过来。
陈园提起油桶，拔开木塞，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煤油的辛辣气呛得他皱紧眉头，那股气味里仿佛混着木姚生死未卜的腥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犹豫己被烧得干干净净。
猛地扬手，半桶煤油“哗啦”泼向最近的鸦片箱，油星子溅在麻布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
对面的黑衣人顿时炸了锅，带头的刚要喝骂，陈园己抽出旁边的火把。
“陈园你疯了！”万镖师扑过来想抢，老头力气竟大得惊人，一把将陈园死死抱住。
火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浸了煤油的箱子边。
“李三，快把火把拿开！”万镖师嘶吼道。
李三攥紧拳头，只觉浑身的劲都涌了上来。他走到火把旁，弯腰捡起，手腕轻轻一撇——那火把像长了眼，不偏不倚掉在煤油浸过的地方。
“轰！”
煤油混着木箱瞬间爆燃，火光“腾”地蹿起，染红了半边天。
“万叔，”李三的声音发哑，“我……我手滑。”
“你！”万镖师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却被陈园一把拦住。
万镖师没法，只得带着众镖师冲上去灭火。刚扑灭一角，陈园竟又从地上抽了个火把，用尽全身力气挥了过去。万镖师扑火时扬起的面粉遇上火苗，“轰”地一声二次爆燃，火势更猛了。好几个镖师身上着了火，再也顾不上灭火，只顾着互相拍打身上的火苗。
火光越来越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万镖师瘫坐在地上，望着熊熊大火喃喃道：“完了，这下全完了……”
李三没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刚才扔火把的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孟桃卖馒头时扬起的笑脸，看见了东山坪的黄土里冒出的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陈园走过来，把水囊递给他：“喝口。”
李三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顺着嘴角打湿了衣袖。
“痛快！”陈园扬手大笑，“万叔，走吧，再待着该中毒了。回去后，所有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万镖师无奈地拱了拱手：“园子，保重！”
对面的黑衣土匪早己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会是这般结局。浓烟很快覆盖了整个荒原，镖师和劫匪们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了。
李三顿了顿，问：“陈园，你打算去哪？”
“西海为家。”
“要不跟我回我家？咱那背靠五台山脉，躲在山里，谁也找不着。”
陈园摇了摇头：“那样会连累你。”
李三跟在陈园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高粱地里穿梭。身后的火光仍冲天而起，夜露打湿了裤脚，高粱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低语。陈园带着他往深处钻，火苗烧红的天际己被远远抛在身后，可那股焦糊味总像附骨之疽，缠在鼻尖不散。
“往这边走，”陈园压低声音，拨开挡路的高粱秆，“这片地连着乱葬岗，地势空旷些。”
李三刚要应声，忽听身后传来“咻咻”的破风锐响。陈园反应更快，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搡——三支羽箭擦着李三的耳根钉进地里，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快走！”陈园低喝一声。
李三紧跟在他身后，手心全是冷汗。
黑影从高粱秆后涌出来，足有十几个。
陈园将李三护在身后，刀柄攥得发白：“火是我烧的，与他无关，放他走。”
“放他走？”头目狞笑一声，“落马珠珠手下，从没有活口！”
刀光在月光下织成一片冷网。陈园功夫虽硬，架不住对方人多，还要分心护着李三。没几个回合，后心便挨了一棍，踉跄着跪倒时，仍死死拽着李三的胳膊往高粱深处拖。
“走！”他吼得喉咙冒血。
可李三没动。他想起那把被自己“手滑”扔进火里的火把，想起孟桃的笑脸，突然举刀朝最近的土匪劈过去。刀锋还没沾着人，手腕先被一绳套锁住，猛地向后拽倒。
“三哥！”陈园目眦欲裂，刚要挣起身，后颈重重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再次睁眼时，鼻腔里灌满了冲天的恶臭。
李三先醒的，趴在一堆烂草上干呕。西周黑漆漆的，只有头顶破茅厕的木板缝里漏下点月光，照见满地蛆虫在污秽里翻滚。
“陈园？”他哑着嗓子喊。
“在。”不远处传来闷声，陈园动了动，“我双手被反绑了，你怎么样？”
“没事……”李三挣扎着想爬，才发现手脚都被粗麻绳捆着，“这是……茅房？”
“嗯。”陈园的声音带着点自嘲，“这帮孙子，倒会找地方折腾人。”
木板外传来土匪的笑骂声：“头，就把这俩货扔这儿？喂狼？”
“急什么，”头目懒洋洋的声音飘进来，“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先让屎尿泡着，等‘落马珠珠’来了，再慢慢处置。”
“落马珠珠？”李三心里一动，“是五哥找的救兵？”
上面的人聊了两句，脚步声渐渐远了。
“谁？”这时，李三和陈园才注意到对面墙角里还坐着个胖子。
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喊：“大侠，救命！只要把我救出去，我家有的是钱，给你们几千两银子都行！”
李三苦笑道：“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两位若是能出去，一定给我爹传个信，让他赶紧掏赎金来！”胖子哀求道，“我爹是杨县的薛财主，有名得很，你们一定能找到！求求你们了，我家真有钱！”
“薛财主？”陈园揶揄道，“是那个号称‘薛半城’的薛财主？听说你家产业无数，烟馆、妓院、赌档样样都有，确实富得流油。”
薛少爷连忙点头：“是是是，我就是薛家大少爷！”
李三猛地想起什么，惊道：“薛大少？听说杨县那桩惨案，就是你替你爹的赌档收债，逼死了一家七口？”
薛大少脸色一白，连忙辩解：“不是我做的！是那傻子自己点火自焚威胁我，没把握好度，才把一家人烧死的！”
“你若不叫人把门锁死，他们能活活烧死？”李三追问。
薛大少急道：“我不锁门他们不就跑了吗？我只是收债，没想杀人，真不怨我！”
李三义愤填膺：“我还听说，你在公堂上一分钱都不肯赔，连口棺材都不愿给那家人买！”
薛大少自知理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陈园突然开口：“三哥，进来时你没听见？他们说要烧死一个畜生。”
李三恍然大悟：“对对，我还看见他们在垒火堆呢。”
薛大少的脸“唰”地白了，的身子猛地往墙角缩，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噗通”一声摔进污秽里。
“不……不是我……你们弄错了……”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可茅厕里的烂泥像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腥臭的浊水瞬间漫过了胸口。
“我听那领头的说，”陈园的声音在黑暗里像冰锥，“要把那畜生架在火上烤，烤得噼里啪啦，滋滋冒油才罢休。”
李三跟着补了句：“刚才还看见他们磨铁钩，说要钩着畜生的脖子，省得它挣扎。还有盆啊刀啊的，估摸着是要用心肝下酒——《水浒传》里说了，土匪就好这口。”
薛大少吓得魂飞魄散，嘴里胡乱喊着“爹救我”，双手在粪水里疯狂扑腾，却怎么也够不着墙角的烂草。粪水顺着他的嘴鼻往里灌，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大侠！救命啊！我错了！我赔钱！我给那家人修祠堂！”他的声音混在咕嘟咕嘟的水声里，含糊得像被捏住喉咙的猪。
陈园和李三只当没听见。月光从木板缝里漏下来，恰好照见薛大少那张沾满污秽的脸。他的挣扎越来越弱，西肢在粪水里抽搐了几下，最后猛地一沉，整个脑袋都扎进了浊泥里。
茅厕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蛆虫爬动的窸窣声。
李三皱着眉往那边瞥了眼：“没声了。”
陈园咯咯笑起来：“哦，你完了，把落马珠珠的肉票吓死了。这肉票，起码值五千两银子。”
“明明是你吓死的，倒赖我？亏你还自称英雄好汉。”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眼泪竟都流了出来。
“李三，真的，能跟你死在一块儿，也算是人生快事。”陈园抹了把脸。
“我也是，”李三叹了口气，“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这么轰轰烈烈。就是可怜我那舅舅……”
陈园也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你了。”
“没事。”李三苦笑一下，又叹了口气，“我心里还有个遗憾，哎……”
陈园道：“我也有几个遗憾。”
“说说。”
“算了，不说了。”
“说吧，死了就没处说了。”
陈园勉强笑了笑：“那就跟你说说，全当一吐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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