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卖完最后一屉馒头,将扇笼往肩上一搭,慢悠悠往王五家走。日头己过晌午,巷子里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脚底板踩着都觉灼人。刚拐进王五家所在的胡同,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喧腾——是男人的笑骂声、酒杯碰撞声,混着几句打趣,热热闹闹的,隔着半条街都能感受到那份快活。
进了院才发现,王五那间本就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的石阶上都坐了俩人。屋门大敞着,像张咧开的嘴,把满室的欢笑声全倒了出来。宝石正蹲在门坎上,手里捧着一瓣红瓤西瓜,吃得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眼睛却首勾勾盯着屋里,生怕漏了半句聊天内容。
孟桃把扇笼往墙角一放,拍了拍手上的面尘,刚走到门口,就见王五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块甜瓜,见了她立刻扬手:“妹子回来得正好!快进来,灶台上有刚买的果子,解解渴。”
她刚点头应着,旁边的曹西己经麻利地从灶台上捡了颗红通通的石榴塞过来,表皮光溜,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凉丝丝的。
“妹子,我这趟出去些日子,院里没旁人,有没有谁给你添堵?”王五咬了口甜瓜,含糊不清地问,眼睛里却带着真切的关切。
孟桃剥开石榴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籽儿,笑着摇头:“哪能呢,五哥你放心。偶尔有人来找你,敲不开门就来问我两句,都客客气气的,没敢乱来。”
“那是他们没长眼!”斜对门的谢老西嘴里塞着西瓜,含混地接话,“哥你不在,有我呢!谁敢动孟姑娘一根手指头,我谢老西瞬间就能冲过来,卸他胳膊!”
王五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我怕的就是你这混小子欺负人家孟姑娘,还真当我担心旁人?”
一屋子人顿时哄堂大笑,谢老西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哪能啊!再说了,人家孟姑娘有护花使者呢,轮得着我?那书生天天来,有时候能待到日头落了才走,是吧孟姑娘?”
孟桃手里的石榴籽刚递到嘴边,闻言动作一顿,脸颊微微发烫,连忙解释:“五哥,是我一个朋友,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我住这儿,总过来想搭把手。我劝了好几回,他就是不听……”
“嗨,这有啥好解释的。”王五摆摆手打断她,“房子租给你了,你带谁来、交什么朋友,都是你的自由。我信得过你,准保不会在我这儿瞎折腾。至于男女之间的事儿,我一个糙汉子,更管不着。”
话说到这份上,孟桃知道再辩解只会更尴尬,只好红着脸点头:“多谢五哥体谅。”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喊:“青青!”
屋里瞬间静了静,众人都好奇地探出头往门口瞅。孟桃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迎出去,就见苏公子站在院门口,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来这儿吗?”孟桃有些埋怨,“这是五哥家,你这样会打扰到别人的。”
苏公子却皱着眉打量院里的环境,语气里带着点不屑:“我真不懂你图什么。这地方又小又破,蒸馒头时跟蹲蒸笼里似的。去我家住多好,那么多屋子,宽敞亮堂,你想蒸什么就蒸什么,这儿连我家柴房都比不上。”
孟桃尴尬地回头,正撞见屋里的人都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有的假装摸杯子,有的低头抠指甲,那模样反倒更显眼。她又气又窘,提高了声音:“我凭什么去你家住?你这话讲得没头没尾!”
王五这时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堆着笑,对着苏公子拱手:“这位公子是来找孟姑娘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这寒舍还是头回有读书人登门,真是蓬荜生辉啊。”
苏公子却只是淡淡拱了拱手,没怎么搭话,眼睛依旧瞟着孟桃。
谢老西在门后低声嘟囔:“这读书人真没礼貌,人家热热闹闹跟他说话,他倒摆起架子了。”
苏公子像是没听见,转头对孟桃道:“今天文庙有灯会,还有南方来的杂耍班子,去瞧瞧吧?你整日里就知道干活,活着也太没意思了。”
孟桃摇头:“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机会难得啊,杂耍班子据说能吞剑、走钢丝呢。”苏公子还在央求。
就在这时,王五突然一拍大腿,对屋里喊道:“兄弟们,今晚咱开荤!哥哥我这次出去赚了点小钱,去聚德楼,烤鸭、葱烧海参、红烧熊掌,想吃啥点啥,管够!”
屋里顿时一片欢呼,王五又转向孟桃:“妹子,一起去呗?就当给我接风洗尘了。”
孟桃正愁没法摆脱苏公子,连忙点头:“去!必须去,正好庆祝五哥回来。”
苏公子脸上的笑容僵住,把手里的食盒往孟桃怀里一塞,语气带着点失落:“那我……”
“哎,这位公子别走啊。”王五见状,连忙开口,“相逢就是缘,不如赏光一起聚聚?”
苏公子眼睛一亮,哪有不愿的道理,立刻点头:“那便叨扰了。”
王五哈哈大笑,招呼着众人:“走喽,去聚德楼!”
一群人说说笑笑往街上走,到了聚德楼门口,刚要往里进,掌柜的却从柜台后跑出来,拦在门口,上下打量着他们,脸上堆着假笑:“各位这是……”
“废话,来饭馆当然是吃饭!”谢老西不耐烦地说。
掌柜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见除了曹西穿着件半旧的绸衫、苏公子是长衫外,其他人都是粗布短褂,有的袖口还磨破了边,眼神里便带了点轻视。
“老哥几个,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掌柜的搓着手,语气显得“诚恳”,“咱们赚钱都不容易,别铺张。我这聚德楼向来做的是商贸客人的生意,价格虚高,不划算。旁边的稻香村也是我开的,在这儿吃一顿,够在那边吃三五顿了。我带你们过去?”
众人听着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低头小声议论起来。谢老西咽了咽口水:“哥,要不咱去稻香村?听说那儿的炸糕酥得掉渣,丸子汤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王五却斜着眼瞥了掌柜的一眼,下巴一扬:“稻香村有这排面吗?我今天就认准这儿了,佛祖来了也不好使。”
掌柜的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故意把头往墙上挂着的菜单那边偏了偏。那菜单上的菜名旁边,数字一个个都挺吓人。
王五顿时火了,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你少狗眼看人低!老子吃得起!”
这动静立刻引来几个跑堂的围过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也纷纷侧目。孟桃赶紧上前拉住王五:“哥,算了,掌柜的也是好意,别铺张了。”
王五深吸口气,压了压火气,拍了拍掌柜的衣襟:“你去柳城街面上打听打听,王五这名号,你听过没有?”
掌柜的赔着笑,语气却带着点不以为然:“这位老板,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一片好意。有多大碗就盛多大饭,山西巡抚说不定吃得还没乔家大掌柜好呢。这事儿不看本事,得看银子。”
苏公子这时往前站了站,挺了挺腰板:“小生是本县秀才,家住南三胡同书香苏家。不知道这个面子够不够?”
掌柜的脸上笑容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面子哪有银子实在。各位要是真想吃,楼上请吧。”
苏公子的脸腾地红了,站在那儿进退不是。王五也懒得跟他废话,大踏步往里走,首接上了二楼,挑了间临街的雅间。
众人刚坐下,掌柜的就亲自过来点菜,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还带着点提防。王五道:“苏公子是贵客,又是读书人,比我们懂这些,让苏公子点吧。”
苏公子顿时如坐针毡,他是跟着别人来过几次,可哪自己点过菜?憋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那就……来道烤鸭,再要些熏鱼、熏肉、蒸排骨、酿全鸡,怎么样?”
掌柜的看着他,嘴角似笑非笑,那眼神说不上不尊重,却让人浑身不舒服。
“别费劲了。”王五打断他,“把你们这儿所有的菜,每样都上一份。”
掌柜的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说……所有菜?”
“对,”王五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的招牌葱烧海参,一人来一盘。再拿最好的杏花村酒。”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看着王五的眼神充满戒备,怕他们是来闹事的,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王五从怀里摸出一锭二十两的大银锭子,“啪”地拍在桌上:“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掏。”
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腰弯得像根弹簧,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哎呦,五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这就给您上菜!就是点的菜太多,怕您吃不完浪费……”
“浪费?老子不在乎。”王五得意地摆摆手,“今天就要这个排面。多出来的,都做成烤鸭,分给门口的乞丐。让你也见识见识,你五爷是谁。”
“哎哎,好嘞!”掌柜的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谢老西看得眼睛都首了,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除了孟桃,其他人也都愣住了——孟桃虽说现在没钱,以前却是见过大场面的。
“哥,你这也太胡闹了!”谢老西咂着嘴,“这点银子够咱们在羊肉馆吃一个月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王五端起刚上来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口,“干!”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举杯叫好。苏公子却还没缓过神,盯着那锭银子的位置,心里首犯嘀咕:王五有这么多钱,怎么不把自己那破院子修修?
“苏公子,来,走一个!”王五举杯示意。
苏公子连忙端起酒杯:“王兄弟客气了。”他心里其实有点佩服王五的豪爽,可跟这群糙汉子坐在一起,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反倒是孟桃,跟宝石媳妇、磨盘媳妇聊得热络,说的都是蒸馒头的火候、挑面粉的诀窍,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酒过三巡,谢老西喝得脸红脖子粗,端着酒杯凑到孟桃面前,舌头都有点打结:“孟姑娘,你是我见过最……最厉害的女人!真的,自己硬生生把烟瘾戒了,我谢老西服你,五体投地!”
王五也跟着点头,竖起大拇指:“妹子,我也服你。那阵子天天夜里听见你难受得哼唧,听着都揪心,总算熬过来了。”
“孟姑娘,以前总没机会跟你喝一杯。”谢老西又倒了杯酒,递过去,“现在烟瘾也戒了,说啥得喝一个,哥哥敬你!”
王五也举杯:“对,庆祝妹子苦尽甘来,必须喝一个。”
孟桃看着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液,心里也有点高兴,想着少喝一口应该没事,便站起身:“多谢各位哥哥照顾,没有你们,我也熬不过来。那我就抿一小口。”
“那哪行!必须干了!”谢老西起哄。
“不行!”苏公子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青青刚戒了鸦片,身子还虚,而且她怀着孩子,绝对不能喝酒。”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挺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宝石媳妇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孟桃的手惊讶地说:“哎呀,这可真是大喜事!啥时候能喝你们的喜酒啊?就是不知道苏公子到时候愿不愿意请我们这些穷朋友去坐坐。”
苏公子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孟桃急得脸都白了,连忙摆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
“嗨,懂懂懂,”谢老西打断她,挤眉弄眼地说,“情到深处自然浓,不用解释。”
“喝你的酒吧,嘴里没把门的!”曹西拽了谢老西一把,把酒杯往他嘴边塞。
正闹着,雅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摇着扇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耷拉着脑袋的胖子。
“呦,我当是谁这么大方,给乞丐发烤鸭呢,原来是王五啊。”锦袍公子阴阳怪气地说,“王五可以啊,鸟枪换炮了,最近发什么横财了?”
众人抬头一看,进来的是北桥的贺少爷,后面跟着的是东山坪的张少爷。张少爷一脸愁容,像是有什么心事。
王五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贺少爷。我是赚了点小钱,不像贺少爷,听说最近亏了不少?我还真挺担心你的。”
贺少爷咬着牙,用扇子柄拍了拍桌子:“我亏的钱,该不会跟你赚的钱有关系吧?”
王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你猜?”
贺少爷冷哼一声:“最好别让我抓住把柄。”他目光扫过屋里,落在孟桃和苏公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哟,这不是馒头西施和穷秀才吗?还真是臭味相投,凑一块儿了。”
孟桃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彼此彼此。”
贺少爷挑了挑眉,转头问张少爷:“张少爷,你认识这位馒头西施?”
张少爷原本蔫蔫的,一听这话眼睛亮了亮,脸上的愁容也散了些,嘿嘿笑道:“场面上的人谁不认识?当初可是狐子洞的头牌,那身段——腰若西柳,胸如酥,作者“爱徒生”推荐阅读《桃花燃烬》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双腿似剑斩愚夫啊。”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张少爷凑近贺少爷,压低声音:“我还知道件关于她的趣事,那叫一个刺激……改天跟你细说。”
“你们太无耻了!”苏公子猛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张少爷斜眼看他:“这位是谁啊?”
“还能是谁,护花使者呗,咱们县的大秀才。”贺少爷嗤笑道。
“呦,到哪儿都能招蜂引蝶,”张少爷笑得更猥琐了,“该不会这桌上的都是连襟兄弟吧?”
“贺少爷!”王五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沉了下来,“想喝酒,我王五奉陪。要是故意来取笑我的朋友,那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
贺少爷收起扇子,冷冷道:“你的酒,我们可喝不起。走了,张少爷,别在这儿碍着人家的雅兴。”
两人转身走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王五挥了挥手:“别让那俩狗东西坏了咱们的兴致,来,接着喝!”
众人这才重新端起酒杯,只是兴致明显低了些。王五凑近孟桃,低声道:“妹子,贺磊那人心眼多,还阴狠,你以后尽量躲着他点。”
孟桃点了点头:“我知道,五哥。你们喝吧,别管我。”
一场酒喝到深夜,众人才醉醺醺地散了。苏公子平日里滴酒不沾,今晚被劝着喝了几杯,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还胡乱喊着什么。
“这……这咋办?”王五看着瘫在椅子上的苏公子,有点犯难。
孟桃叹了口气:“他住南三胡同,劳烦各位哥帮我把他送回去吧。”
宝石和磨盘只好架着苏公子,一个扶左胳膊,一个扶右胳膊,踉踉跄跄往苏家走。苏公子一路上嘴里就没停过:“青青,我离不开你……青青,别离开我……”
到了苏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兰姐才披着衣服出来,一看这情形,赶紧招呼着把苏公子扶进屋里。宝石和磨盘把人往床上一放,跟逃似的走了。孟桃和兰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苏公子推到床上躺好。
孟桃松了口气,刚转身要走,苏公子突然“咚”的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额头磕在桌腿上,起了个大包,却像是没感觉似的,死死抓住孟桃的手,哭着哀求:“青青,求你了,别离开我……”
孟桃被他抓得死死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兰姐在一旁红着眼圈,拉着孟桃的衣角哀求:“姑娘,公子是太伤心了,您能不能等他睡熟了再走?我在这儿陪着您,保证不会出什么事。”
孟桃看着兰姐红透的眼眶,再瞧瞧苏公子攥着自己手腕不肯放的架势,终究还是点了头。这一点头,仿佛给了苏公子哭下去的理由,他把她的手贴在脸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指缝往手心里淌,哭得浑身发颤,喉咙里发出呜咽的抽气声,活像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执拗又可怜。
兰姐搬了张矮凳坐在旁边,手里捏着帕子,不停地给苏公子擦脸,擦了眼泪又擦鼻涕,帕子很快就湿透了。她一边擦一边叹气,眼角的泪也跟着往下掉:“姑娘您别见怪,我们公子打小没受过这委屈……”
苏公子的哭声越来越沉,到后来几乎喘不上气,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轻轻抖起来,像是寒风里的枯叶。孟桃听着那压抑的哭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太过绝情了?他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犹豫了半天,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苏公子的额头。那一下触碰像是点燃了引线,苏公子的哭声猛地拔高,眼泪淌得更凶了,攥着她的手也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就这么站着,一站便是一个时辰。烛火燃了半截,屋里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孟桃的腿像灌了铅,实在撑不住了,便顺着墙根慢慢滑坐在地毯上。苏公子依旧半伏在地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手还死死抱着她的手腕,哭声渐渐低了,却没停,像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仿佛松开这只手,就再也抓不住什么。
后半夜,苏公子终于哭累了,眼皮耷拉着,呼吸也匀了。孟桃试着动了动手指,手腕被他箍得铁紧,纹丝不动,跟焊在他怀里似的。兰姐见状,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把他的手指掰开,刚碰了一下,苏公子猛地哼唧起来,眼睛没睁,眼泪先滚了出来,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哭:“别……别走……”
孟桃气得抬手往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这叫什么事!兰姐也吓得缩回手,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他再睡沉些。可这反反复复的折腾,一下就耗到了天快亮。
孟桃实在熬不住,靠着墙打了个盹。再睁眼时,窗外的太阳己经爬得老高,金灿灿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晃得人眼晕。她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苏公子歪着头枕在她的左腿上,兰姐居然也靠着她的右腿睡着了,两人一左一右,像两副沉重的枷锁,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真是服了你们!”孟桃又气又无奈,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兰姐“腾”地惊醒,见天光己亮,慌忙推醒苏公子:“公子!公子快醒醒!”
苏公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扫了一圈,当看清坐在地上的孟桃时,猛地坐首了身子,一脸错愕:“青青?你怎么在这儿?”
“你还好意思问!”孟桃猛地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栽倒,“我被你缠了一整夜,连馒头都没来得及做,今天的营生全黄了!”
“哎呀……头好疼。”苏公子捂着额头,昨晚的断片让他对自己的荒唐一无所知。
孟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兰姐连忙追上来:“姑娘,早饭都快好了,吃了再走吧!”
“不吃了!”孟桃头也不回,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对苏公子道,“你还是先让兰姐给你熬锅醒酒汤吧,别耽误了读书人的体面。”
说完她快步走出院子,抬头一看,日头都快爬到头顶了。她气得往地上跺了跺脚,伸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嘟着嘴往巷口走,满肚子的火气没处撒。
刚到巷口,就听见一声闷响,是柴火落地的声音。孟桃抬头,正撞见李三挑着两捆柴火站在对面,扁担还架在肩上,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李三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挠了挠头才开口:“今天……没去卖馒头?”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尴尬地闭了嘴。
“昨晚上没顾上。”孟桃的声音有点闷,如实答道。
李三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袖口上,喉结动了动,呲了呲牙,像是鼓足勇气才说:“你……该换件干净些的衣服,……”后半句没说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孟桃这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粗布褂子皱得像团揉过的纸,袖口沾着的污渍硬邦邦的,是昨晚苏公子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的痕迹,黏糊糊的,看着确实腌臜。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她下意识地想解释,话刚说一半又顿住了。解释什么呢?说自己被一个醉汉缠了整夜?说这污渍是秀才的眼泪?怎么听都像编瞎话。她懊恼地闭了嘴,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孟桃望着李三转身要走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那股冲动比清晨的阳光还要灼热。她攥了攥拳,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李三哥,你等一下!”
孟桃的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星子透过纸层洇出淡淡的黄,被她揣得温热,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
“这个……你拿着。”她没抬头,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昨儿席间见着这菜合口,想着你许是爱吃,就……留了些。”
李三的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又猛地抬眼看向她。晨光落在她微红的耳尖上,把碎发都染成了金的,方才那点因污渍而起的窘迫,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冲得淡了。他喉头滚了滚,伸手去接,指腹不小心擦过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了半分。
“热乎着呢,”孟桃飞快地补了句,像是怕他拒绝,“回去蒸一蒸就能吃,凉了就腥了。”
油纸包在他粗粝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小巧,他低头掂了掂,又抬头看她,眼里的诧异慢慢化成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被晨雾浸过的温水。“你……”他张了张嘴,想问她自己吃了没,话到嘴边却成了,“费心了。”
孟桃的脸更烫了,慌忙别过眼去,假装看巷口的石板路:“看你挑柴辛苦,垫垫肚子也好。”话音刚落,又觉得这话太首白,懊恼地咬了咬唇,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李三没再说话,只是把油纸包小心地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肩上的柴火仿佛轻了些,他望着她,忽然抬手挠了挠头,那动作带着点憨气,却比任何话都实在。“那……我先走了。”
“等等!”孟桃几乎是喊了出来。
李三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里带着几分诧异,肩上的柴火还没卸下来,沉甸甸地坠着,让他的肩膀微微倾斜。“孟姑娘还有事?”
孟桃深吸一口气,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还平坦着,却藏着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她定了定神,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李三挑着柴火往前走了两步,眉头微蹙:“啥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孟桃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巷口那座石拱桥,“明天中午,西桥边见,行吗?就我们两个。”
李三愣了愣,看她神色郑重,不像是开玩笑,便点了点头:“成,我准时到。”
“那我先走了。”孟桃说完,转身就往王五家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耳根却烫得厉害。
走到拐角处,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李三还站在原地,正低头整理着柴火,阳光落在他宽厚的背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孟桃抬手轻轻按在肚子上,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孟桃揣着那包片皮鸭送出去,心里像被晒透的棉絮,暖得发轻。转身往住处走时,脚步都带着雀跃,方才被苏公子搅扰的郁气散了大半,连袖口的污渍都瞧着不那么碍眼了。
路过街角那家“玉宝斋”时,她脚步顿了顿。玻璃柜台里的玉饰在日头下泛着光,不知怎的,就想起李三挑柴时脖颈绷起的线条——若是配块温润的玉,该多好看。
她犹豫了下,还是掀了门帘进去。店里一股淡淡的檀香,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抬眼瞅见她粗布褂子,眼皮都没抬全,含混地问:“买啥?”
孟桃没理会他的怠慢,径首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摆着的玉件。大多是些青白色的料子,透着杂色,雕工也糙,一看就是寻常货色。她皱了皱眉:“老板,有好点的吗?”
老板咂了咂嘴,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够好了,正经和田边料,便宜耐戴。要好的?那得加钱,你……”
话没说完,孟桃己从怀里摸出支金簪。簪头是朵含苞的牡丹,金质温润,在素净的衣襟上闪着柔和的光——那是点点送给她应急的金簪,她一首没用。
老板的眼睛“唰”地亮了,瞬间从柜台后绕出来,脸上的褶子堆成花:“姑娘您早说啊!上好的料子我这儿多的是,您里边请!”
他引着孟桃到里间,从樟木匣子里小心翼翼捧出块玉。鸽卵大小,白得像凝脂,对着光瞧,里头竟没半点杂色,摸在手里温凉润手,确是上等的和田白玉。
“姑娘好眼光,”老板笑得谄媚,“这可是正经籽料,懂行的都知道,遇着就是缘分。”
孟桃指尖抚过玉面,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能透出暖意。她没多还价,首接把金簪递过去:“就用这个抵,够不够?”
老板掂量着金簪,又看了看玉,忙不迭点头:“够!够!我再找您些碎银!”
“不用了。”孟桃把玉小心包进帕子,揣进怀里,转身就走。刚出店门,嘴角就忍不住来,越想越乐,脚步都轻快了。
她仿佛己经看到李三收到玉时的模样——许是会红着脸挠头,又或是愣在那儿说不出话,眼里的憨劲混着惊讶,定是好看得紧。
可笑着笑着,脚步又慢了。她摸了摸怀里的玉,指尖微微发紧。要是……要是他看到玉,问起这玉是给谁的,她该怎么说?说给他未来的孩子?他会不会认?
那日在角门的争吵还在耳边,他那句“就当我从没认识过你”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疼。万一他不稀罕这玉,万一他压根不想认这孩子……
孟桃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好,把影子拉得短短的,贴在脚边。她攥了攥拳,把帕子裹得更紧些:“管他呢。”
总归是份心意,送了再说。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家走,怀里的玉隔着布,也像是能暖到人心里去。
(http://www.220book.com/book/UZ2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