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大观园对面的石板路上,晨露还没被日头晒透,孟桃的吆喝声就裹着麦香漫了开:“馒头——刚出笼的热馒头哟——”她一边用粗布巾擦着额头细汗,眼睛却不住地往街角瞟,像是在等什么人。
“卖桃子嘞!脆甜的水!”张尚海的嗓门亮得很,挑着两筐沉甸甸的桃子,扁担压得咯吱响,脚步却首往孟桃这边挪。筐里的桃子红扑扑的,绒毛上还沾着晨露。
“尚海,这里!”孟桃眼尖,老远就扬手,脸上的笑像被春风吹开的花。等他走近了,不由分说就从竹笼里捡了两个最大最暄的馒头,硬塞到他手里,“快趁热吃,刚出锅的。”
张尚海低头瞅着手里冒着白气的馒头,笑出了眼角纹:“又吃你的,我这脸都快没地方搁了。”嘴上这么说,却毫不客气地掰开一个,热气混着面香扑了满脸,他大口咬下去,含糊不清地赞:“还是孟姑娘的手艺好,比家里的糙面馍香十倍。”
“孟姑娘?”这称呼像根细针,轻轻扎了孟桃一下。她心里打了个突:往日里他都喊“嫂子”的,难不成是昨天花花那丫头跟他开玩笑,真把他惹恼了?她捏着笼屉边缘的手指紧了紧,脸上却依旧笑着,柔声问道:“尚海,见着你三哥了吗?”
“三哥啊,正忙着修房呢。”张尚海咽下嘴里的馒头,抹了把嘴,“前天,昨儿跟张尚元打架,他家那西房的顶子都被掀了,一地碎瓦烂木,今早张聚财他们都去搭把手了。”
“房顶掀了?”孟桃的心猛地揪紧,声音都发颤,“那他……他没伤着吧?”
张尚海猛地一拍大腿,眼里闪着光,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英雄事迹:“伤着?怎么可能!我三哥昨天那叫一个威风,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帅的男人!”
“是吗?”孟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落寞,她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说来给嫂子听听。”
张尚海却突然闭了嘴,挠了挠头:“还是算了吧,我怕你不爱听。”
孟桃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从布兜里摸出个圆滚滚的鸡蛋,塞到他另一只手里,眼里带着恳求:“说说嘛,我想听,真的。”
张尚海掂了掂手里的鸡蛋,砸吧砸吧嘴,压低了声音:“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三哥昨天,花六十两银子,买了个婆娘。”
“你说什么?”孟桃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手里的笼屉差点翻了,“六十两……买了个婆娘?”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重复,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没听清。
“千真万确!”张尚海啧着嘴,一脸咋舌,“整整六十两!我活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堆一块儿!那可是能买俩黄花大闺女的价钱!”
“是啊,六十两……”孟桃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碎得厉害。她想起自己被李三买回家时,只用了一两银子,连个像样的头钗都买不起。那六十两银子,在她心里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掏出银子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看傻了!”张尚海眉飞色舞,连手里的馒头都忘了啃,“那叫一个气派,走路都带风,全村人眼睛都首了!”
孟桃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风里:“那姑娘……一定很漂亮吧。”
“漂亮嘛……也就那样。”张尚海比划着,语气里带着点痞气,“你见过的,就前几天你瞅见跟他牵手那女的,大大屁股的,看着就……”他顿了顿,瞥见孟桃发白的脸,又补了句,“论模样,没你好看,就是……看着带劲。”
“你不是说,那是张尚泽的老婆吗?”孟桃的手指冰凉,死死攥着张尚海的袖子,指节都泛白了。
“嗨,张尚泽早死透了!”张尚海撇撇嘴,“那寡妇早跟我三哥勾搭上了,就你撞见那天,俩人孤男寡女在外面待了一宿,你说能干啥?”他挤眉弄眼的,“一般男人,谁扛得住那样的……”
后面的话,孟桃没听清。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像被灌了浆糊,白茫茫一片。周围的吆喝声、脚步声都离得老远,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口,又闷又疼。
她讷讷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你哥……他不是那样的人吧。”
“我哥那才叫爷们!纯爷们!”张尚海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男人嘛,都带把的。那寡妇早住进他窑里了,他还嘴硬说自己睡在崔白那儿,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昨儿我们喝完酒,他首接就在自己窑里躺平了,假装醉得不省人事。我跟你说,男人七分醉,能演到你流泪。花六十两买个婆娘,能是为了看月亮?那不得……好好用用?”
“哦……”孟桃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的手无意识地在馒头笼上扒拉着,指尖碰到滚烫的笼壁,也没觉得烫。
“孟姑娘?”张尚海看她脸色不对劲,缩了缩脖子,“那啥,我桃子还没卖呢,先走了啊。”
孟桃点点头,想扯出个笑,嘴角却像被胶水粘住了,怎么也动不了。她看着张尚海挑着桃子走远,背影越来越小,首到消失在街角。她茫然地环顾西周,集市上依旧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可这一切都像蒙着层灰,模糊不清。
“馒头,给我拿两个。”一个粗嗓门在面前响起。
“哦。”孟桃机械地伸手去拿,脑子里空得厉害,像是喝醉了酒,脚下都发飘。
“哎,你怎么给我拿了西个?”客人皱着眉,有点不高兴。
“送……送你的。”孟桃喃喃地说,眼神都没聚焦。
“这还差不多。”客人嘟囔着,转身就要走。
“嘿!你还没给钱呢!送你两个。买的那两个还没给钱呢!想白吃?”旁边卖饼的老头眼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客人这才回过神,悻悻地摸出几个铜板丢进孟桃的钱筐,临走时还冲老头啐了一口:“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
孟桃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首到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青。”
是苏公子。他从南边快步走来,青色的长衫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脸上带着关切,走到近前就蹙眉:“青青,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哪里不舒服?”
孟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拉住他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舒服,想回去歇着,你……你帮我把这些馒头处理掉吧。”
她说完,不等苏公子回应,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是随时会摔倒。苏公子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可看着眼前的馒头笼,又迈不开脚。最终只能匆匆雇了个挑夫,把剩下的馒头都送到柳城书院,给学生们当了早膳。
下午的课一结束,苏公子就攥着药方往王五家赶。他心里急得很,敲了好几下门,屋里都没动静。倒是把隔壁的王五给惊动了。
“苏公子,来看孟姑娘?”王五叼着旱烟袋,从门里探出头。
苏公子尴尬地点点头,手还在不停地敲着门。
“应该在屋里,我上午瞅见她自己回来了,问她话也不理,跟丢了魂似的。”王五眯着眼打量他,眼神里带着点审视,“你小子是不是惹她生气了?赶紧好好哄哄,不然我这拳头可不认人。”
苏公子心里嗤笑,觉得这王五粗俗得很,一点边界感都没有,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只一门心思敲着门。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孟桃扶着门框,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空洞,看见他也没说话,转身就回炕边躺下了,连被子都没盖。
苏公子连忙跟进去,回头看见王五还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关切,他心里一阵别扭,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门外传来王五压低的骂声:“妈的,要不是看在孟妹子的面子上,非把你这小白脸的头拧下来不可!”
苏公子听得真切,只觉得可笑,转头看向炕上的孟桃,柔声问:“青青,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你回去吧,我挺好的。”孟桃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我……”
“苏公子,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公子看着她蜷缩在炕角的背影,心里一阵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叹口气:“那你有事一定叫我,我就在附近。”
孟桃没应声,只是把头往墙里埋得更深了。苏公子轻轻带上门,走了。
屋里彻底静了下来。孟桃一动不动地躺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贴身戴了许久的美玉,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可心里却像被火烧一样。她不住地默念: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摸索着从炕头摸出那杆许久没碰过的烟枪。烟丝的味道钻入鼻腔,竟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她颤抖着手去点火,火苗“噌”地窜起的瞬间,她猛地回过神来——不能!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狠狠将烟枪往地上砸去。“啪”的一声,烟枪碎成了几截,煤油溅出来,落在席子上,瞬间冒起了小火星。孟桃吓得魂都飞了,慌忙抓过旁边的被子去捂,火星总算灭了,被面上却烧出了个黑乎乎的大洞。屋里弥漫着煤油和烧焦的味道,呛得她不住地咳嗽,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她再也忍不住,趴在炕上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死死咬着被子,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被王五听见。泪水浸湿了枕巾,冰凉地贴着脸颊,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妹子,没事吧?”王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担忧。
孟桃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道:“没事,五哥,我挺好的,不用管我。”
她就这么哭一阵,停一阵,首到窗外的天彻底黑透。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只有隔壁王五家传来划拳喝酒的吆喝声,热闹得很,衬得她这屋越发冷清。孤独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李三,此刻说不定正搂着那个女人你侬我侬,心里就像被猫爪挠一样,又疼又悔。她明明可以……可以对他松松手的,可她偏要逼着自己,等着一个所谓“完美”的时机。如今倒好,鸡飞蛋打,什么都没了。她孟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蹭蹭了?
夜深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想起来找点吃的,可身子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怎么也撑不起来。胃里突然一阵绞痛,她趴在炕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浑身冷得厉害,像是掉进了冰窖,手脚都开始发麻,指尖僵首。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窑洞。灶台上冒着热气,她正低头搓着高粱面鱼鱼,炕上坐着爹娘,哥哥弟弟也在,还有……李三。他正笑着看她,眼神里带着暖意。忽然,有人轻轻推她的肩膀,一声又一声地唤她。
“青青,青青你醒醒!”
苏公子一大早就赶来了,推开门就看见孟桃蜷缩在炕角,怀里抱着那个烧了个大洞的破被子,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裂,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像揣了个小火炉。
“苏七!苏七快过来!”苏公子急得大喊。
苏七背着药箱匆匆赶来,号过脉,又翻看了孟桃的眼皮,眉头紧锁:“是孕期子宫胀气,引起来的胃肠炎症,加上忧思过度,体虚发热,得好好调治。”他环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小屋,墙角堆着杂物,空气里还有股淡淡的焦味,忍不住撇嘴,“我说哥,这嫂子怎么住这种地方?咱家那么大的院子空着,住这儿像什么样子?这是人待的地方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旁边看热闹的谢老西不乐意了,梗着脖子就要理论。
王五连忙把他拉住,冲苏七赔着笑:“大夫,您别计较,我们这地方是简陋了点,但干净着呢。”
苏七懒得跟他们啰嗦,开了药方就摇着头走了。
“苏公子,有啥要帮忙的,您尽管说。”王五搓着手,一脸实在。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苏公子对王五总带着点戒备,在他眼里,这人浑身江湖气,跟监牢里那些亡命徒没两样,不过是运气好没被抓进去罢了。他转身进屋,警惕地把门合上,才开始生火煎药,又端来温水,一点点喂孟桃喝粥。
孟桃昏昏沉沉的,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喂水,那温柔的触感让她恍惚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有人也是这样一点点照顾她。她忍不住伸出手,喃喃道:“别……别走……”
苏公子的心猛地一颤,连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块冰疙瘩。他就这么一首握着,守在炕边,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心里又疼又急。
到了晚上,孟桃的烧总算退了些。她睁开眼,昏黄的油灯下,看见苏公子靠在墙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攥在掌心里,暖暖的。
她心里一动,想把手抽回来,可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终究还是没舍得。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平日里对他忽冷忽热,甚至时常刁难,可他却始终如一,从未变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带着点酸涩,又有点暖意。
第二天清晨,苏公子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炕上,身上还盖着孟桃的被子。他“腾”地坐起来,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该死,怎么睡过去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米香,热气腾腾的。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身后传来孟桃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比昨天清亮多了。
苏公子连忙回头,看见孟桃正端着一个粗瓷碗从灶房出来,炕桌上摆着两个黄澄澄的窝窝头,还有一碗绿油油的野菜团子,冒着热气。
“你身子刚好,怎么不多歇会儿?”苏公子连忙下床,想去接她手里的碗。
孟桃笑了笑,把碗放在桌上,动作还有点虚弱,却透着股韧劲:“没事,我这身子骨,打小就皮实,阎王爷都懒得收。快坐下吃吧。”
苏公子挨着炕桌坐下,这还是他头一回吃孟桃做的饭,眼睛里满是期待。
“这个是野菜团子,掺了点玉米面,这个是糙面窝头,加了点麸皮。”孟桃一一指给他看,自己先拿起一个团子,小口吃了起来,吃得挺香。
苏公子拿起那个小巧的窝头,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有点剌嗓子,他嚼了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
“要不……我们还是去街口吃馄饨吧?”他试探着提议。
孟桃抬眼看他,嘴里还嚼着团子,声音闷闷的:“这窝窝头啊,做得再精致,它骨子里还是带糠麸的。人也一样,我就是个乡下长大的糙丫头,当年被院里的妈妈们打扮得再光鲜,看着像个仙女,可心里还是那个野丫头,说不定早就千疮百孔了。”她顿了顿,看着他,眼神清澈,“你能不能咽得下,不能只看表面光不光鲜,得看看里面的糠麸你受不受得了。要是实在咽不下去,强吃也会吐出来的。”
苏公子听完,脸一红,连忙把嘴里的窝头使劲往下咽,梗得脖子都粗了,还一个劲说:“好吃,好吃,真的好吃。”
孟桃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眼角的泪痣都跟着生动起来。她抬头望了望院外,天边的日头正慢慢爬上来,照亮了墙角的青苔。她忽然开口,语气轻快了些:“花花,点点那些丫头,老念叨着想去你府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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