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时节的日头暖烘烘的，张聚财带着几个邻里，非要给李三把那被掀翻的西房拾掇利落。其实那所谓的西房，不过是个勉强遮风挡雨的柴火棚子，塌了倒了，李三原本也没太放在心上。可连带塌了的院墙却不得不修——总不能蹲在茅厕里时，跟大街上的行人首打照面，那成了什么样子？
众人心里都憋着股热乎劲，干活格外卖力。和泥的和泥，垒砖的垒砖，递瓦的递瓦，有条不紊，热闹得很。李三站在一旁，看着新砌起的院墙整整齐齐，墙角还特意抹了圆角，心里那点因塌房而起的烦闷早散了，只剩下熨帖的欢喜。
“唉，”张尚海蹲在墙根下，手里把玩着块碎瓦，又开始念叨，“这要是有那六十两银子，别说修院墙了，盖一处正经的砖木瓦房都够了，连梁上都能雕上花！”
“闭嘴！”李三回头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过去的事了，老提它干啥？”
这话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坐在窑洞门口择菜的张尚泽老婆耳里。她捏着青菜的手指猛地一紧，菜梗被掐断的脆响在喧闹中格外清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沉甸甸的——自己带着个孩子，这六十两银子，怕是这辈子都难还清了。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愧疚，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正这时，喜鹊蹦蹦跳跳地从村口跑了进来，红头绳在脑后甩得欢实。
“喜鹊？你咋来了？”二板头正搬着块石头，见了她便停下手，笑着打趣，“你娘不是把你关在家里，说要把你许给寺庄那个老头子换几担粮食吗？”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喜鹊脸一红，瞪了二板头一眼，转身就往窑洞门口走，“懒得理你，我来帮嫂子做饭。”
她说着，就挨着张尚泽老婆蹲下，拿起篮子里的豆角，利落地择了起来。李三瞅了她一眼，见这丫头眉眼长开了些，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俏意，便笑道：“丫头片子越长越俊了，都快成大姑娘了，看得哥心里首痒痒。”
“三哥，别学那些人油嘴滑舌的，当心嫂子晚上拧你耳朵！”喜鹊努着嘴，朝张尚泽老婆那边歪了歪头。
“嫂子？谁啊？”李三一头雾水，摸了摸后脑勺。
喜鹊伸手抓住张尚泽老婆的胳膊，晃了晃：“就是我嫂子啊！”
“你嫂子是你嫂子，咋能揍得着我？”李三连忙摆手，脸都正经了几分，“你嫂子是尚泽的媳妇，是我弟妹，可别瞎说，让人听了误会。”
“就是，”张尚海又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你嫂子还欠着我哥六十两银子呢，将来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李三眉头一皱，伸手就给了张尚海一拳头，不轻不重，却带着警告：“再多嘴，就把你那筐砖都搬到房顶上去！”张尚海这才讪讪地闭了嘴，嘟囔着去搬砖了。
张尚泽老婆默默把择好的菜收进篮子里，起身往窑洞里走。喜鹊冲李三做了个鬼脸，也提着菜篮子跟了进去。
“你这张嘴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三看着张尚海的背影，低声埋怨道。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张尚海不服气地回了一句。
“干活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积极，一到吃饭耍贫嘴就跑在前头。”宝文也看不过去，插了句嘴。
李三没再接话，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烟。张聚财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三儿，你真是那么想的？”
“啥？”李三没反应过来。
“弟妹的事。”张聚财朝窑洞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三猛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亮了亮：“还能咋想？让她自己选个中意的人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呗。”
“你可是花了六十两银子。”张聚财叹了口气，“村里人都看着呢，都当是你把她买下了。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赶紧做个决断，对你们俩都好。只是这六十两……怕是要打水漂了。”
“打水漂就打水漂吧。”李三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说实话，那钱也是我捡来的，虽说是有点心疼，可事己至此，总不能逼着她干啥。”
“我看弟妹对你也不排斥。”张聚财看着他，认真道，“不如就顺坡下驴。虽说她带着个孩子，咱也穷得叮当响，可弟妹人是真不错，模样周正，性子也温和。”
“这……”李三犹豫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孟姑娘，”张聚财看穿了他的心思，“可人家现在有自己的日子过，你总不能一首活在过去里吧？”
李三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固执：“我想再等等。万一……万一她过得不如意，回来找我，我总得在这儿等着。”
“你这就是自作多情！”张聚财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到最后感动的只有你自己，搞不好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弟妹是个好女子，你要是不收下，不出一天，十里八村的光棍能把你家门槛踏破了！”
“不行！”李三猛地站起身，头摇得像拨浪鼓，“朋友妻不可欺！我答应过尚泽，要照顾他妻儿，哪有这么照顾的道理？传出去，人家不得说我是为了占他媳妇便宜，才害死他的？”
“这有啥不行的？”张聚财也急了，“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对她好，全身心地疼她护她，难道不比你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强？”
“照你这么说，你也合适啊。”李三瞥了他一眼，故意逗他，“你也是光棍一条，我看你就不错。我做主了，弟妹给你，我一分钱不要，还倒贴你几两银子当彩礼！”
“我可不行。”张聚财愣了愣，脸都红了，连忙摆手，“弟妹……她看不上我。”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李三哼了一声，“人家现在有我照看着，吃香的喝辣的谈不上，至少饿不着，轮不到你操心。”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扯别的！”张聚财有些生气了。
“我说的也是正经的。”李三梗着脖子，“这没道义的事，我李三做不出来，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桃花燃烬》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丢不起那人！”他顿了顿，眼神忽然有些发虚，往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瞥了一眼，声音都压低了，“再说……我怕鬼。尚泽他……他找过我好几回了，真的！我只要对弟妹动一点歪心思，夜里准能梦见他，瞪着俩眼瞅我，那叫一个吓人！现在我都不敢正眼看弟妹……”
张聚财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不想就不想，扯什么鬼故事？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真的！我不骗你！”李三急忙强调，额头上都快冒汗了。
“行了行了，不听你瞎扯了。”张聚财没好气地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吧，最好快刀斩乱麻。没那想法就赶紧帮她寻个好人家，不然村里的闲话能把你淹死！”说完，转身就去干活了。
李三站在原地，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仿佛那老槐树下真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又抽了一锅旱烟，才硬着头皮往窑洞里走。
窑洞里，张尚泽老婆正和喜鹊一边闲聊，一边在案板上搓着高粱面鱼鱼，白花花的鱼鱼在她手下滚得整齐。见李三走进来，两人都停了话头，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噼啪”一声。
“那个……弟妹，”李三搓着手，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有事跟你说。”
张尚泽老婆闻言，放下手里的面团，就要去洗手。喜鹊却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有啥话就说呗，还得躲着我？难不成是啥悄悄话？”
李三想了想，也没啥可藏着掖着的，便开口道：“弟妹，你总住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怕……怕毁了你的名声。”
张尚泽老婆的手顿在水盆上方，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凉透了。她还以为，他终是容不下自己了。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点颤抖：“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早就烂透了。西梁那边有口没人住的枯窑，我今天就搬过去。那六十两银子，我会慢慢还，能还多少是多少。”
李三见她误会了，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赶你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恳了些，“只是你还年轻，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太难了。你在这十里八村的光棍里寻摸寻摸，看上谁了，跟我说，我去帮你提亲，保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张尚泽老婆听完，心凉得更彻底了——原来不是容不下，是怕自己一个人还不清那六十两银子，想找个人帮自己分担吗？她低下头，看着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强忍着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三哥，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李三没听出她话里的失落，只当她听进去了，又道：“那六十两银子，你别往心里去，就当……就当是我给你的陪嫁。”
张尚泽老婆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落在水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
李三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在屋里跺了跺脚：“我……我先出去干活了，你好好想想，不着急，慢慢挑。咱……”话没说完，他像是被什么追着似的，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喜鹊连忙走过去，抱着张尚泽老婆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嫂子，你到底是咋想的啊？”喜鹊轻声问道。
张尚泽老婆抹了把眼泪，拿起案板上的面团，继续搓着鱼鱼，声音闷闷的：“还能咋想？听天由命呗。”
“三哥是穷了点，”喜鹊环视了一圈这简陋的窑洞，土墙斑驳，炕席上还有个破洞，“可他人实在啊。”
“都是我，才让他变得这么穷的。”张尚泽老婆擦了把眼泪，声音里满是自责。
“那你觉得三哥这人咋样？”喜鹊又追问了一句，眼睛亮晶晶的。
张尚泽老婆手里的动作停了，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点了点头，却终究没说一个字。
喜鹊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语气竟有几分老气横秋：“嫂子，人这日子啊，得学会自己争取，不能总让人牵着鼻子走。”
张尚泽老婆没接话，只是把面团搓得更快了，白花花的面鱼鱼在案板上排得整整齐齐，像一串解不开的心事。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映得她半边脸发红，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面鱼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喜鹊看她这模样，心里也跟着发堵。她知道嫂子不是没想法，只是脸皮薄，又被那六十两银子压得抬不起头。她眼珠一转，凑到张尚泽老婆耳边，压低声音道：“嫂子，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啥？”张尚泽老婆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哑。
“前儿个我去村头井边挑水，听见张聚财大叔跟二板头念叨，说三哥夜里总去尚泽哥坟头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夜。”喜鹊说得分外认真，“你说他图啥？还不是心里过意不去，怕对不住尚泽哥？”
张尚泽老婆的手猛地一顿，面鱼从指尖滑落在案板上。她想起李三每次看自己时，眼神里的躲闪和愧疚，想起他宁愿睡在冰冷的柴房，也不肯进主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呀，就是太死心眼。”喜鹊撇撇嘴，拿起一根面鱼比划着，“尚泽哥要是泉下有知，瞧见三哥这么对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怪他？再说了，你带着娃，三哥一个人，凑成一家子，互相帮衬着，日子才能过起来啊。”
“别瞎说。”张尚泽老婆红了脸，把面鱼往锅里下，热水“咕嘟”一声翻起水花，“他心里有人，是孟姑娘。”
“孟姑娘？”喜鹊哼了一声，“我前几天去镇上赶集，瞧见她跟那个苏公子在一块儿呢，苏公子还给她买了花布，俩人站在布庄门口，笑得多甜。三哥等她，怕是等不来了。”
张尚泽老婆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窜得老高，映得她眼底亮闪闪的。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锅里撒着盐。
傍晚收工时，李三蹲在新砌的院墙根下，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张聚财走过来，递给他一壶水：“想啥呢？脸拉得跟驴似的。”
李三接过水壶，猛灌了两口：“没想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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