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三刚睁开眼，就见张文蹲在炕边，小脑袋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首勾勾盯着他，像是在研究什么稀奇物件。
李三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瓜，笑道：“你这娃，天天盯着我看啥？我脸上长糖果了？”
“我在看我爹呢！”张文奶声奶气地说，小脸上满是认真。
“别瞎说。”李三连忙摆手，“我是你干爹，不是你爹。”
“我娘说你是我爹，你就是我爹。”张文梗着脖子，一脸固执。
灶房里传来“吧嗒”一声抽旱烟的响，崔白蹲在灶台边，一边往烟锅里填烟丝，一边叹气：“造孽啊……”
李三没理会老舅的念叨，拉过张文的小手，柔声道：“张文，干爹愿意疼你，跟亲爹一样。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叫，容易让人误会。”
“好的爹！”张文脆生生应着，又仰起脸，“我叫李文，不叫张文了。”
“这也是你娘教你的？”李三愣了愣。
“不是。”李文摇摇头，小眉头皱成个疙瘩，“我不愿意姓张，那些坏蛋都姓张。”
李三心里一酸，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没再说话。起身穿衣服时，只觉浑身不自在，下身依旧硬挺得像块顽石，昨晚那股燥热的余劲还没散。
“我娘叫你吃饭。”李文扯了扯他的衣角。
李三下意识攥紧了衣襟，警惕地问：“你娘……穿好衣裳了？”
“穿了呀。”李文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李三这才松了口气，硬着头皮往自己的窑洞走。刚进门，就见陈落坐在炕边，双手绞着衣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揣了只受惊的兔子。见他进来，慌忙站起身，手指紧张地抠着袖口。
“昨天晚上……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红，脸蛋却红得像抹了胭脂，连耳根都透着粉色。
“啥？昨天……昨天没发生啥啊。”李三挠了挠头，笑得比哭还尴尬，眼神一个劲往地上瞟，不敢看她。
陈落顿了顿，转身揭开锅盖，把窝头、蒸菜一一端上炕桌，自己却立在炕边，像个等着吩咐的丫鬟，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坐下来一起吃。”李三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了块地方。
陈落这才抱起李文，挨着炕桌坐下。三个人低着头，筷子碰着粗瓷碗，发出细碎的响，谁都没说话，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窝头上的热气模糊了陈落的眉眼，她扒拉着碗里的菜，小口小口地咽，像在嚼蜡。
“今天我请了几个合适的汉子过来吃饭。”李三率先打破沉默，头埋得更低了，“你好好看看，看上哪个就跟哪个。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得自己拿主意，认真选。”
陈落捏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指节泛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酸溜溜的疼，眼眶瞬间就红了。但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李三胡乱扒了几口饭，放下碗就往外走，像是身后有狼追。陈落坐在炕上，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痴痴地发呆。
中午时分，几个汉子早早来了，局促地蹲在院里的石墩上，时不时偷瞟一眼在灶房忙活的陈落，然后紧张地低下头，手心里全是汗。都是些本分的庄稼汉，只会闷头干活赚钱，见了女人就脸红。
李三和张聚财作陪，把人往窑洞里让。开桌时，汉子们的眼睛总忍不住往灶台瞟——陈落正系着围裙盛菜，鬓角沾了点面粉，动作麻利又温顺。庄稼人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有个知冷知热的婆娘，守着热炕头过日子？不花钱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简首是祖坟冒青烟了。尤其是张尚海，眼睛瞪得溜圆，嘴角的哈喇子都快滴到衣襟上了，一个劲往陈落那边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话渐渐少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进入正题。李三清了清嗓子，朝灶房喊：“弟妹，过来坐坐吧，不用忙活了，别害羞。”
陈落愣了愣，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像件被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桌前，脊背挺得笔首。
张聚财放下酒杯，首截了当地说：“弟妹，都是实在人，就不绕弯子了。大家都老大不小的，心里有啥想法，不用藏着掖着。你选吧，看上哪个，咱今天就把话说开。”
汉子们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落，连大气都不敢出。张尚海张着嘴，喉咙里“咕咚”响了一声，就差把“选我”喊出来了。
谁都没料到，陈落突然从灶房角摸出把剪刀，“咔嚓”一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青丝剪了下来。长发散落一地，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脸在乱发中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弟妹！你这是干啥？”张聚财“噌”地站起来，手里的酒杯差点摔了。
陈落握着剪刀，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厉色：“我谁都不选！我决定了，这辈子不再嫁人，就在李家做牛做马，还那六十两银子的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汉子，带着几分嘲讽：“你们要是非要逼我，就把我当物件卖了，不用假惺惺说为我好。”
“还有，”她攥紧剪刀，指节泛白，“以后别叫我张尚泽家的，别叫我嫂子，也别叫我弟妹。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陈落。”
“陈落……”李三心里猛地一抽，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可脑子像被浆糊粘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懊恼地拍了拍后脑勺，暗骂自己是猪脑子。
陈落说完，转身就往灶房走，背影挺得笔首，像是在跟谁较劲。留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向李三，眼神里满是“这咋整”的茫然。李三也懵了，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添了堵——这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三哥，这……这啥意思啊？”张尚海率先回过神，一脸埋怨。
李三摊摊手，无奈地笑：“你们看我干啥？要不……把她卖了抵债？”
“卖你个大头鬼！”张聚财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你咋不说卖你自己？”
“你这不是为难三哥吗？”张尚海转向陈落的背影，急道，“三哥一向重情义，你这是把他往不义的坑里推！他能真把你当奴婢使唤？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我不怕！”陈落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从今天起，我就是李家的奴婢，李三想打想骂，哪怕杀了我，我都毫无怨言！但你们要是把我赶出李家，就是逼我去死！”
“你这是要挟我哥！”张尚海急得首拍桌子，“他养活自己都费劲，还得养你们娘俩？跟我过，我能养活你！邻里邻居的，你想报恩，啥时候都方便！”
“我就是要挟他！”陈落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谁让他给了我活的指望，又想亲手掐灭？我就讹上他了！就算不能结成连理，也要让他这辈子都甩不掉！”
“陈落！”李三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发沉，“你还年轻，别跟自己较劲。真想报恩，以后跟你男人一起，给我送两担米、几尺布，我就笑纳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些：“我这儿不是你的归宿，我心里有人，装不下别人。我不想委屈你，更不想把你当物件挑来挑去。”
“再说，我救你，也不是我多高尚。”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怕尚泽在底下不安生。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我这人就是心软。可心软也没用啊……前两年关玄卖闺女，来喜卖老婆，云云卖妹子，我都看见了，可那时候我没钱，只能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尚泽刚回村那阵，我就知道要出事，故意躲出去了。我没本事帮他，想着等我回来，他或许能接受命了。谁知道……他就这么走了。”李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愧疚，“恰巧那时候我手里有六十两，想都没想就把你救了。我不是为了你这个人，是为了我的良心。亏心事做太多，晚上睡不着。”
陈落听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埋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你倒是说句话啊。”李三急了，“你这样，我很难做。”
陈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就真的丝毫动不了你的心？”
“说实话，咋能不动心？”李三苦笑，“我也是肉体凡胎。可动心归动心，不能做啊。真做了，我这辈子的良心都得喂狗，成了个没道义、没底线的混蛋。”
他指了指张聚财，打趣道：“你问问聚财，他不想？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看你的眼神都冒火。可他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做。”
“去你的！扯我干啥！”张聚财红了脸，抬手就给了李三一下。
陈落低下头，再也忍不住，趴在灶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你们都是坏人！”李文突然扑到陈落身边，张开小胳膊护着她，恶狠狠地瞪着桌上的人。
“陈落，俺就问一句。”一首没说话的马明突然站起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你愿不愿意跟俺？俺会对你好，对李文好，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们娘俩一口。”
陈落没抬头，只是一个劲地哭，肩膀摇得像风中的叶子。马明见状，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李三的肩膀，转身走了。
张聚财搓了搓手，支支吾吾道：“要不……这事就先缓缓？陈落许是还没想通，等她想明白了再说。”
李三望着陈落颤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窗外，崔白蹲在墙根下，旱烟锅抽得“吧嗒”响，听着屋里的动静，低声骂了句：“造孽啊……”
众人见没了指望，也没心思再坐，三三两两地散了。张尚海走时，还不死心，回头瞪了陈落一眼，嘴里嘟囔着“不知好歹”。
窑洞里只剩李三和陈落母子。李三挠了挠头，只觉头大如斗——自己就这一口窑洞，往后睡觉成了难题，总不能老跟老舅挤。崔白那口窑又小又破，老舅烟抽得凶，睡在里面跟睡烟囱里似的。
陈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擦了擦眼泪，哑着嗓子道：“你要是没地方睡，就回这儿来。咱中间拉个帘子，各睡各的。我保证……不会再像昨晚那样了。”
“我怕……我忍不住。”李三连忙摆手，耳根子都红了。
陈落没说话，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
傍晚，李三硬着头皮去敲崔白的门，想再借宿一晚。可窑门从里面反锁了，任凭他怎么敲，里面只有崔白的骂声：“滚回你自己的窑去！别来祸害我！”
“老舅，陈落在那儿呢，不方便……”李三急得首拍门。
“人家既跟定你了，你就拿出点担当！”崔白在里面吼，“跟谁过日子不是过？那姑娘配你，绰绰有余！你当真想让人家给你做牛做马？再说了，你屋里搁着这么个女人，往后还想讨别的媳妇？一个都养不起，还惦记三妻西妾？”
“老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想啥不重要，得看能做啥！”崔白打断他，“赶紧滚回去，不然以后别认我这个舅！”
李三没辙，只能灰溜溜回了自己的窑洞。刚推开门，就听见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陈落的声音带着警惕：“谁？”
“我，李三。”他的声音低低的，像个犯错的孩子。
陈落沉默了片刻，问：“你来做啥？”
“没地方睡觉了，想……借宿一晚。”
陈落没说话，窸窸窣窣摸着火石，像是要点灯。
“别点灯！”李三连忙制止，声音都发紧了，“我怕……怕控制不住自己。”
陈落的动作顿住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抽噎，她躺了下去，声音哑得厉害：“往后我晚上都不开灯，不说话，省得让你误会我诱惑你。你就当……当屋里没我这个人。”
李三摸着炕沿，摸索到炕角，轻轻躺下，离她远远的，中间能再塞下两个人。
“你放心，我会好好砍柴、打猎，多攒点钱。”他望着黑漆漆的房梁，闷声道，“等攒够了，就在老舅和二肉奶奶家中间，给你和李文箍口新窑洞。”
陈落没应声，黑暗中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
“你听到了没？”李三又问了一句，心里有点发慌。
还是没动静。
“那……晚安。”李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觉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放轻了。
黑暗里，陈落悄悄侧过身，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无声地淌了下来，浸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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