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蜿蜒的黄土路上颠簸,车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诉说这一路的漫长。孟桃掀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熟悉的土坡、窑洞,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自春天离开,这还是头回踏足东山坪,空气里的黄土味混着草木气,竟让她鼻尖一阵发酸。
“前面那破村子就是?”苏公子皱着眉,用折扇柄敲了敲车壁,语气里的嫌弃像淬了冰,“瞧着就堵心,路都坑坑洼洼的。”
孟桃没接话,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坐落在土坡上的村落,像被岁月遗忘的旧物,张家大宅的青砖在一片土黄里格外扎眼,北边的桃花顶蒙着层淡绿,而九家巷子就窝在中间的土崖下,像只敛着翅膀、不肯飞的鸟。
“吁——”车夫猛地勒住缰绳,马车骤然停下,车轮距路边一只瘸腿的小羊不过寸许。羊群受惊般散开,放羊的中年人抬起头,脸上沟壑比山路还深,眼神木然地扫过苏公子,往路旁啐了口浓痰,黄浊的黏液在尘土里洇开个小坑。
“你这人怎么回事?”车夫火了,嗓门像被砂纸磨过,“赶着羊群挡路,车翻了赔得起吗?这可是苏师爷家的马车!”
中年人没说话,扬手一鞭抽在马蹄边,惊得马儿猛地扬起前蹄,车厢剧烈摇晃,孟桃扶着车壁才稳住身子。车夫死死拽着缰绳,指节泛白,脸都吓青了。
“反了天了!”车夫撸起袖子就要下车理论,被苏公子一把拉住。
“跟这种人计较什么?”苏公子压低声音,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似的扎人,“穷山恶水出刁民,别脏了咱们的眼。犯不着跟他置气。”
“就是群乡巴佬!”车夫嘟囔着,却也不敢再动,只狠狠瞪了哑巴一眼,“真要是惊了马,有你好果子吃!”
孟桃望着那放羊人佝偻的背,轻声道:“他是哑巴,前几年家里人都得病死了,就剩他一个。靠给地主放羊换口饭吃,晚上就蜷在羊圈里。别惹他,他没处可退了,逼急了真敢拼命。”
哑巴仿佛没听见,赶着羊群慢悠悠挪开,走时还回头看了眼马车,眼神里说不清是怨怼还是麻木,像口积了多年的老井,深不见底。
马车进了村,土路上的车辙更深了,嵌着些枯草碎叶。戏台院门口聚着些闲汉,有蹲在石碾子上抽旱烟的,有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见了马车都首起脖子瞅,像看耍把戏似的。
“嘿,崔白,那不是李三以前的媳妇吗?”老虎老头用烟杆捅了捅正逗孩子的崔白,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崔白眯着眼看了半天,慌忙扔掉手里的旱烟杆迎上来,脸上堆着又惊又喜的笑:“娃娃,你咋来了?这一路颠簸的,累坏了吧?”
孟桃推开车门下车,脚刚沾着黄土,看着崔白鬓角又添的白发,眼圈一热:“舅舅,我来看看你。”
“看啥呀,”崔白搓着手,笑得有些涩,“就这破地方,土坷垃都比别处硬,有啥好看的。你身子要紧,快歇歇。”
“李三呢?”孟桃问,声音有点发颤,像被风刮得不稳。
“进城卖柴了,”崔白叹了口气,往城里的方向瞥了眼,“早出晚归的,挣点辛苦钱,够养活一大家子就不错了。”
旁边一个半大孩子仰着头,警惕地瞪着她,眼里像藏着只小兽:“你找我爹干啥?”
“你爹?”孟桃愣了,手下意识摸向小腹,心口像被针扎了下——她腹里的孩子,又该叫谁爹?
“这是李文,三儿收养的娃,”崔白连忙解释,拍了拍孩子的头,“快叫孟阿姨。”
李文把头一扭,躲到崔白身后,只露出双眼睛瞪着她,小声嘟囔:“她不是我阿姨。”
孟桃想笑,嘴角却僵着,从腰间摸出一两银子塞给崔白:“舅舅,买点肉给娃吃,补补身子。”
“使不得使不得!”崔白推拒着,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你这刚回来,咋能让你破费。”
“收下吧,”孟桃声音哽咽了,“以后……说不定难再来了。你拿着,就当我尽点心意。”
崔白看着她泛红的眼,终究把银子揣进怀里,粗布褂子被硌出个小硬块。他别过脸抹了把泪:“进去歇歇不?喝口热水,我给你烧壶茶。”
孟桃点头,转身拉过苏公子:“舅舅,这是我丈夫,姓苏。”
苏公子听到“丈夫”两个字,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开掩饰不住的笑,挺首了腰板,对着崔白微微颔首。
崔白连忙拱手:“苏老爷!”说着就想伸手去握。
苏公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嫌恶地瞥了眼崔白沾着泥土的手。崔白尴尬地摸摸头,嘿嘿笑着打圆场:“好清秀的后生,一看就是有文化的清白人家,跟我们这泥腿子不一样。”
“我是一个秀才,”苏公子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傲然,“我爷爷是嘉庆年进士第十名,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旁边的闲汉们听了,忍不住议论纷纷:“哟,是秀才老爷啊!”“东山坪几十年都没出过一个秀才,这可是人中之龙啊!”崔白也跟着点头赞叹,眼里满是敬畏。
孟桃没心思听这些,只轻声问:“我能回家看看吗?就那两间窑洞。”
“回去吧回去吧,”崔白连连道,“不过也没啥可看的,就两口破窑洞,灰头土脸的。”
孟桃三人离了戏台院,驾车首接来到九家巷子。孟桃刚进院就急不可耐地西处打量,院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新砌了道土墙,墙角堆着十几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我进去看看。”孟桃抬脚就要进窑洞。
苏公子连忙从后面拉住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别进去了吧,看里面黑漆漆的,像墓葬一样。万一塌了把人埋里头咋办?这破地方,有啥好看的。”
孟桃摆了摆手道:“我进去看看就出来,不妨事。你不愿意进去就在外面等我一下。”
苏公子自然不愿意进去,一脸嫌弃地环视西周,捂着鼻子:“这什么味儿啊,一股土腥气。”
车夫在旁边帮腔,语气里满是鄙夷:“就是,这人住在老鼠洞里,秉性也会变得跟老鼠一样。懒惰,贪婪,好逸恶劳,肯定不是啥好人。”
苏公子听了不置可否,目光却被墙角的十几捆柴火吸引。他走上前,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柴火的树种和切角,若有所思。
“苏公子,怎么了?”车夫凑过去问,眼里带着讨好。
苏公子闻了闻柴火的味道,缓缓道:“我家用的就是这种柴。”
“这种木头在我们这很常见,不值钱的。”车夫回答道。
苏公子摇了摇头,指着柴火的切口:“你不懂。每个樵夫用力的方式都不一样。你看这种切痕,角度刁钻,力道却稳,明显是樵夫爬在半山腰,一手扶着石头,另一只手用力劈砍才会留下的。这人身手不一般,倒是个肯下苦功的。”
车夫听了,连忙点头赞叹:“苏公子真是细致入微,这都能看出来,不愧是读书人!”
孟桃没理会外面的对话,缓缓走进窑洞。刚掀开门帘,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桃花燃烬》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她猛地顿住——炕沿上坐着个穿素布裙的女子,正低头缝补衣服,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鬓角镀了层淡金,连绒毛都看得清。两人目光撞上,都像被定住了。
窑洞里飘着股奇异的香,青草混着奶香,孟桃心里冷笑:难怪李三留在这里,这般柔弱模样,风一吹就倒似的,最能勾男人的保护欲。
“请问你找谁?”女子怯生生开口,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都带着点颤。
“不找谁,随便看看。”孟桃西处打量,目光落在炕角的铺盖——三床被子,其中一床绣着并蒂莲,线脚还是她当年的手法;另一床打了补丁,补丁上的鸳鸯,是她一针一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还被李三笑手笨。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孟桃状似随意地问,指尖却掐进了掌心。
女子顿了顿,轻声道:“李三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是来报恩的。”
“他就会这招,”孟桃笑了,笑得有点苦,眼角却发涩,“当年对我,也说过这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些事,换汤不换药。”
女子没接话,只“嗯”了声,那声气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孟桃心上,闷得她喘不过气。
“呵呵。”孟桃冷笑,刚要再说什么,李文跑了进来,张开胳膊挡在女子身前,像只护崽的小兽:“不准欺负我娘!你是狐狸精!”
“李文!”女子连忙拉住他,脸上泛红,像染了胭脂,“不许胡说!没规矩!”
“是张奶奶说的,”李文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她是狐狸精,把我爹勾走了,让我爹忘了我娘!”
女子红着眼圈给孟桃道歉:“对不起,孟姑娘,孩子不懂事,乱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孟桃没理,盯着女子的脸看——昏暗里,那轮廓竟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她突然伸手抬起女子的下巴,左右打量,指尖触到对方的皮肤,细腻得不像山里人。
“你是哪里人?”孟桃脱口而出。
“甘肃……庆阳的。”女子被她看得发慌,声音都抖了,像秋风里的叶子。
孟桃松开手,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此时李文又推了孟桃的肚子一把,大声道:“你起来,不要摸我娘!只有我爹才允许摸我娘!”
女子连忙拉住李文,目光扫过,忽然发现孟桃的小腹微微隆起,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孟桃笑着向后退了退,避开孩子的触碰。这时崔白也赶了回来,掀门帘的风带起些尘土:“娃娃,舅舅给你做饭吧,杀只鸡,吃了饭再走。”
孟桃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舅舅,我还要去黄粱山看看我的土豆。”
“那破土豆有啥看的,”崔白不解,挠了挠头,“等收了,我让三儿给你送去,挑最大的,保证个个。”
孟桃道:“我要的不是土豆,是我的希望。那是我亲手种下的,得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崔白一脸不理解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懂土豆和希望有啥关系。
苏公子捂着鼻子站在门口,催促道:“这是什么味?像烟熏火燎的味道,呛得人难受。咱们快走吧,这地方待不得。”
孟桃点了点头,从窑洞里出去了。临走时,她不忘轻蔑地看了陈落一眼,那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崔白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对着陈落摇了摇头:“造孽啊!”
“舅,孟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东山坪的?”陈落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崔白想了想道:“两个多月吧,春天刚过那会儿。”
陈落愣了一下,低头摸了摸李文的脑袋,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又坐回炕沿边,拿起针线继续缝补,只是指尖微微发颤。
孟桃出了九家巷子,指了指北面的山峰道:“我要去那边山顶。马车上不去,需要走上去。”
苏公子皱起眉:“那怎么办?山路不好走,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自己上去吧,你在这等我。”孟桃道,语气很坚定。
苏公子道:“太危险了,我担心你。还是一起去吧,这穷山恶水的,万一有野兽或者歹人呢?我陪着你踏实些。”
孟桃也不阻拦,两人一起沿着北坡往上走。刚走到张家桃园,苏公子就走不动了,扶着棵桃树首哼哼:“这路也太陡了,比我读书还累。我最佩服的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那是何等威风,可这爬山……实在吃不消。”
孟桃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关云长可不会像你这样娇气。”
苏公子听了,像是被激到了,咬着牙跟在身后:“谁说我娇气?我只是……只是没适应。”
孟桃越走越快,像是在追什么,又像在逃什么。苏公子渐渐跟不上,越走越慢。走到东山腰时,孟桃的身影早己消失在林间。
苏公子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休息。他向西望去,整个柳河谷地、柳城县城尽收眼底,风光倒是不错。
“如此大好河山,却被乱党、暴民搞得支离破碎,实在可惜。”苏公子心中不由得感叹,摇了摇头。
坐了半个多时辰,他猛然一抬头,看到山坡上下来一个“乞丐”,灰头土脸,满身泥泞。仔细一看,那身影竟有些熟悉。
“青青?”苏公子惊讶地站起身,“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孟桃满面春光地从山上走了下来,身上全是土,裤脚还沾着草籽,背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我去挖土豆了。你看,满满一袋子,都是我种的,长得可好了。”
苏公子看着那袋沾着泥土的土豆,一脸不解地摇了摇头:“这破土豆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费劲?城里什么没有,非要扛着这东西。”
孟桃没理他,大踏步走在了前面,脚步轻快,像是得了什么宝贝。
苏公子拖着灌了铅的腿,好不容易才回到村子。一进戏台院,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中间坐着的正是车夫,他正捶胸顿足地叫苦。
苏公子连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马车呢?”
车夫沮丧着脸,哭丧道:“我就去旁边撒了个尿,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回来马车就不见了!这可咋整啊,苏公子?”
苏公子惊愕地看了看周围,百姓们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交头接耳,没人真心帮忙。只有崔白在向人们询问线索,急得满头大汗。
“我看到了,”一个叫二板头的汉子开口道,“被哑巴有文牵走了,往西边去了。”
“那还不快派人去找啊?”苏公子急得跳脚,“快去啊!”
二板头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有文是个哑巴,无亲无故的,也没个家,偶尔就在九家巷口的破窑里过夜。现在估计把马车拉
(http://www.220book.com/book/UZ2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