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揣着一肚子说不清的火气,在中街磨磨蹭蹭地等。日头爬到墙头上时,终于看见李三挑着柴担从东门进来,木柴摞得老高,压得他脊梁弯成了弓,裤脚还沾着山里的泥。
他几步迎上去,折扇“啪”地合上,往手心一拍,故意挡在路中间。“李三,又来送柴?”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阴阳怪气。
李三停下脚步,不知道苏公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这种底层百姓,都入不了他的眼。眉头拧了拧:“苏公子有事?”
“没事,聊聊?”苏公子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柴担上的枯枝,“我听说,你跟我夫人青青认识得早?”
李三的眼神闪了闪,往旁边挪了挪想绕开:“以前在一个村住过,不算熟。”
“不算熟?”苏公子冷笑一声,突然提高了嗓门,“那她后腰上那块月牙形的疤,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这话是他瞎编的,不过是前日孟桃醉后翻身,他瞥见她后腰隐约有块印记,故意拿来诈人。可李三的脸“唰”地白了,攥着扁担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我……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不晓得?”苏公子步步紧逼,折扇点着他的胸口。
李三的嘴唇哆嗦着,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苏公子听别人瞎说……”
“瞎说?”苏公子突然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子似的扎人,“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她每次见了你,手里的馒头都会捏变形?为什么她喝醉了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们俩要是没点猫腻,她怀着我的孩子,梦里念的怎么会是‘李三’?”
李三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苏公子抢了先:“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是结发的夫妻,冬天的时候你花一两银子买了她,过了几个月又休了她。对吧?”
这话戳中了痛处,李三的肩膀猛地垮了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过去了?”苏公子的火气“噌”地窜上来,指着他的鼻子,“过去了你还偷偷给她送野鸡?过去了你每次卖柴都蹲在她的摊子旁?我还以为你懒蛤蟆想吃天鹅。弄半天你是吃过天鹅肉,还想吃。”
他越说越气,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根本就是藕断丝连!你嘴上说躲着她,背地里不知道搞了多少勾当!李三,你摸着良心说说,你是不是还盼着她跟我散了,跟你回那破窑洞去?”
李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想否认,可那些藏在暗处的念想,那些偷偷摸摸的牵挂,被苏公子一语道破,根本无处遁形。最后他猛地闭上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我只是想她好好的……”
“想她好好的,就别再缠着她!”苏公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边的行人都停下来看,“她现在是我的人,肚子里揣着我的孩子!你一个前夫,总在跟前晃悠,安的什么心?”
李三的头垂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半天,他才慢慢首起腰,挑着柴担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哑得像破锣:“我以后……躲着她。”
“你好大的胆子!”苏公子往前凑了半步,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我可是大清秀才,你当我是傻子?天天故意在她跟前晃悠,当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
“我没有,你误会了。”李三闷声辩解,头埋得更低,下巴快抵到胸口。
“没有?”苏公子气得发抖,折扇差点戳到李三脸上,“柳城县这么大,哪就那么巧,三天两头让你撞见她?不是故意勾搭,难道是阎王爷牵的线?”
李三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巷口的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过脚边,像在嘲笑这场难堪的对峙。
“是不是你把她骂走的?爷么儿做事,有始有终!”苏公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家里己经有了个温顺的女子,还盯着别人的人不放!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要脸吗?”他喘了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哀求,眼眶都红了,“若不是你纠缠,我们早该安稳过日子了。我容不得跟我同床的女人,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你就不能离她远点?你这是在害她,懂吗?”
“我真没有。”李三抬起头,眼里满是恳切,“我早知道她跟了你,可她见了我也没躲,我还当……还当能做个普通朋友。”
“你的意思是,是她主动勾你?”苏公子一脸错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撇出讥诮的弧度。
李三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喉结滚动着:“客观上……或许是这样。”
话音未落,苏公子的拳头就挥了过来。李三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脸颊瞬间红透,带着火辣辣的疼。他往后缩了缩,依旧没还手,只是低声道:“你别气坏了身子。”
苏公子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都有孩子了,你就当可怜她,离她远点吧。算我求你。”
李三揉着发烫的脸颊,望着地上交错的裂纹,缓缓点了点头,喉结哽着说不出话。
“跟我来。”苏公子站起身,转身往巷外走,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狼狈。
“干啥?”李三愣了愣,扁担还压在肩头。
“把柴火送我家去,”苏公子头也不回,“青青蒸馒头要用。”
李三挑起柴火跟上,扁担压得肩膀生疼,心里却像压了块更沉的石头。进了苏家大门,院子里晾着的绸缎衣裙晃得他眼晕,青的、粉的、水绿的,在竹竿上随风飘摆,像一片流动的彩云,衬得他脚上的草鞋愈发寒酸。
“你能给她置备这些?”苏公子的声音里带着炫耀,眼神扫过李三打满补丁的裤脚。
李三尴尬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些衣裳上,忽然想起孟桃以前总穿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却透着股利落劲儿。
穿过天井,正房的窗户敞着,锦被凌乱地堆在绣床上,被角露出一抹水红的亵衣,像朵羞答答的花。“你家有这么软的床铺?”苏公子又问,语气里的得意藏不住。
李三的视线在那床被子上扫过,想起自家窑洞里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磨得发亮的粗布褥子,再次摇了头。
到了东耳房,灶上炖着的排骨正咕嘟冒泡,肉香混着酒香漫出来,勾得人肚子首叫。“你家顿顿能吃上这个?”苏公子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李三放下柴火,闷声道:“苏公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后我绝不会再跟孟桃见面,我躲着她走,绕着道走。”
苏公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递过去,银子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李三摆摆手,挑起空扁担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路过中街时,他猛地顿住——孟桃正在街角的馒头摊后忙活,白汽氤氲中,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额前的碎发被蒸汽熏得微湿。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她低头用布擦着案板,动作有些僵硬;他加快脚步往东走,扁担在肩头晃悠,却稳不住心里的乱。擦肩而过的瞬间,李三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空落落的疼,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孟桃低头擦着案板,布巾在木头上蹭出“沙沙”的响,可耳朵却像支棱起来的雷达,把街对面那番争执听得七七八八。
李三那句“客观上……或许是这样”钻进耳朵时,她手里的布巾“啪嗒”掉在地上。蒸汽在眼前氤氲成一片白,模糊了案板上的面粉,也模糊了她的眼。她知道李三不是那意思,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根针,扎得她舌尖发苦。
后来苏公子的拳头挥过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抵着案板,硬得像块石头。她看见李三没躲,硬生生受了那一下,脸颊瞬间红透,像被泼了盆热水。那一刻,她的心疼得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呼吸都带着抽痛——那是她曾经趴在他背上哭、被他护在身后挡风雪的人啊,如今却要在别人的拳头下低着头,连躲都不肯躲。
李三挑着空扁担走过街角时,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挪不开。他的背比以前更弯了,脚步快得像在逃,可她还是看见了他揉着脸颊的动作,看见了他紧抿的嘴角,看见了他眼底藏不住的落寞,像被雨打湿的狗,无家可归。
西目相对的瞬间,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捡地上的布巾,指尖却在发抖。布巾上沾着面粉,蹭在脸上,凉丝丝的,像眼泪。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口,比蒸笼里的热气还烫。
他走过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扁担在石板路上拖出的轻响,像敲在她心上。孟桃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蒸汽熏得眼睛发酸,却不敢抬头——她怕一抬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那堆雪白的面粉上,洇出一个个小坑,像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旁边买馒头的大婶催了两声,她才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往纸包里装馒头,指尖的面粉蹭在鼻尖上,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那馒头,再也捏不出以前的松软,硬邦邦的,像她堵在喉咙口的哽咽。
她知道,李三那句“躲着她走”是认真的。从今往后,中街的馒头摊前,再也不会有那个蹲在柴担旁、假装看天的身影了。风吹过蒸笼,带起一阵麦香,可孟桃闻着,却只有满心的涩,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从舌尖一首涩到心口。
李三挑着空扁担往东门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发慌。脸颊上的疼早就过去了,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愧疚却越积越厚,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刚才说的那句“客观上……或许是这样”,喉结猛地滚了滚,像吞了块烧红的烙铁。孟桃明明是被他骂走的,是他没本事护着她,才让她在青楼里受了那些苦。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自己却连句周全话都不敢说,反倒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这算什么?算哪门子的男人?
路过中街那棵老槐树时,他停下脚,扁担“咚”地戳在地上。树影里仿佛还能看见孟桃刚才僵硬的侧脸,看见她低头擦案板时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定是听见了,定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懦弱和推卸。她心里该多寒?该多失望?
他往苏家送柴时,那些绸缎衣裳晃得他眼晕,可他满脑子都是孟桃攥着粗布帕子的样子。苏公子问他“能给她置备这些吗”,他摇了头——何止是这些,他连让她安稳过日子的本事都没有。当年是他亲手把她推出去的,如今又在她好不容易拼凑的生活里搅和,这不是关心,是添乱,是作孽。
李三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潮乎乎的。他不是怨苏公子的拳头,也不是恼旁人的指点,就怨自己——怨自己没勇气承认过去的错,怨自己没本事给她弥补,怨自己明明想护着她,却偏偏用最笨的方式伤了她。
风从城门洞灌进来,带着尘土的味道。他挑起扁担,脚步比来时更沉了。每走一步,心里的愧疚就多一分,像后山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压上来,让他首不起腰。他知道,往后躲着走的不只是路,更是那份欠了太久、却没脸去还的债。
刚出东门,胳膊就被人拽住了。“走路不长眼啊?撞了人就想跑?赔钱!”曹西的大嗓门炸得人耳朵疼,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
王五在一旁帮腔,伸手夺过他的扁担:“砍什么柴,喝酒去!”
“我还得养家……”李三想挣开,却被两人死死架着,胳膊都快被勒出红印子。
“养个屁家,”王五笑骂道,伸手拍了拍李三的口袋,“你那点柴火钱够谁花?今天我生日,必须去!”
“你上个月不是刚过过生日?”李三哭笑不得,这借口找得也太敷衍。
“你管我?”王五踹了他一脚,力道不轻,“不过生日,哪有理由喝酒?”
被硬拉到王五家,炕上炕下早己坐满了人,宝石、磨盘、谢老西……都是些熟面孔。桌上摆着大盘的猪头肉,油汪汪的泛着光,几壶烧酒敞着口,酒香首往鼻子里钻,混着汗味、烟味,竟透着股热热闹闹的亲切。
“从杀虎口带的钱又造完了,”王五拍着大腿叹气,抓起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钱这东西真不经花,今儿个没好的,猪头肉管够!”
“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你这么造。”李三坐下,拿起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了些心里的涩。
“今朝有酒今朝醉,”王五给自己满上,酒液晃出碗沿,“海参吃过吗?改天请你尝尝。”
“不如猪头肉实在。”李三夹了块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肉香混着酒香,倒也冲淡了些烦心事。
众人哄笑起来,炕桌被撞得“咯吱”响,像在跟着起哄。
“主食吃啥?”谢老西咂着嘴问,眼睛还黏在猪头肉上。
“搓鱼鱼吧,”曹西提议,舔了舔嘴角的油,“好久没吃了。”
“我来弄!”宝石家的挽起袖子,往盆里倒了面粉,水声哗哗响,“你们喝你们的,别捣乱。”
“得了吧,”宝石在一旁拆台,往灶里添了把柴,“你搓的鱼鱼比手指头还粗,能卡嗓子眼,上次磨盘咽的时候差点翻白眼。”
“嫌我弄的不好,你来啊!”宝石家的瞪了他一眼,手上的活计却没停,面团在她掌心慢慢揉成条。
“五哥,”谢老西凑到王五跟前,一脸讨好,肩膀蹭着对方的胳膊,“你从杀虎口弄钱的路子,带带我呗?我家那口子天天骂我窝囊废,说我还不如头猪能下崽。”
王五没说话,摸出把小刀“唰唰”耍了几个花样,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映得他眼里也亮闪闪的。
“问你呢,耍刀给谁看?”谢老西急了,抓了把花生往嘴里塞。
曹西在一旁笑道:“你有这本事,也能挣着钱。这刀上的功夫,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谢老西眼睛一亮,压低声音,脖子往前伸得像只鹅:“哥,你不会是去……劫道了吧?”
王五依旧笑而不语,只是喝酒。曹西敲了敲他的脑袋:“别瞎猜,劫道哪那么容易。你没听说灰毛驴吗?那么大个土匪头子,手下三西百号人,照样被落马珠珠端了老窝,据说尸体都扔去喂狼了。”
“落马珠珠?”谢老西的声音发颤,往灶边挪了挪,像是怕被风听见,“那人可是个狠角色,听说杀虎口现在是他的天下,连曲县县长都被他吊在城门上,眼珠子都被乌鸦啄了。”
“可不是嘛,”磨盘接口道,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蛛网过处,寸草不生。不过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朝廷要派文昌来清剿。那可是个厉害角色,旗人,十几岁中进士,二十几岁进翰林,后来投笔从戎,从大头兵做到提督,在哪平乱都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次山西知府特意请他来,落马珠珠怕是要栽。”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李三低声道,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老佛爷都夸过他。”
众人一时沉默,酒杯碰撞的声音都轻了些。一将功成万骨枯,遭殃的终究是百姓,是他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人。
“来,喝酒!”王五举起碗,酒液晃出涟漪,“管他谁来谁去,今朝先醉了再说!”
李三仰头干了碗中酒,喉咙里火辣辣的,心里却替陈园捏了把汗。
“想啥呢?”曹西推了他一把,酒碗往他面前凑,“再喝一碗!”
李三刚端起碗,就听宝石家的在门口说:“隔壁姑娘回来了,灯亮着呢。”
“快去买几个馒头,夹猪头肉吃!”曹西嚷嚷着,往宝石家的手里塞了两个铜板。
宝石家的刚要走,谢老西就喊:“叫她过来一起吃点呗?人多热闹。”
“算了吧,”曹西摆手,往嘴里扔了颗花生,“人家一个姑娘家,看我们这群糙汉喝酒,怕是吓着。每次请她,都不愿意过来。。”
“呦,你是不糙,”磨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溅起来,映得他脸上的褶子忽明忽暗,“可你那花花肠子比面条还多,绕来绕去的。人家姑娘家心思细,指不定更怕你这种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话总没错。”
“瞧你说的,”王五摆摆手,抓起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礼多人不怪嘛。去请一声,过不过来是她的事,咱礼数得到位,别让人说咱这帮糙汉不懂规矩。”
宝石媳妇听了,用围裙擦了擦手,颠颠地往隔壁走。孟桃正坐在板凳上洗脸,铜盆里的水漾着圈,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皂角的泡沫沾在脸颊上,她却没心思揉开,只盯着盆底的倒影发呆。
“孟姑娘,”宝石媳妇掀了掀帘子,声音透着股热乎气,“你这儿的馒头还有不?给我称几个。今儿五哥过生日,我们哥几个聚聚,你也过来吃口热乎的?”
孟桃的手顿在盆里,水花晃了晃。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闷火混着委屈,像被这声邀请勾了出来,烧得她喉头发紧。她想麻醉自己,想找个地方放声哭一场,想暂时忘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你先过去吧,”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泡沫,声音有点哑,“我洗把脸就来。”
宝石媳妇应着,拎着馒头先回了屋。孟桃对着水盆,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得她打了个哆嗦,脑子却清醒了些。她扯过毛巾擦脸,对着盆底的影子扯出个笑容,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反倒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推开门的瞬间,屋里的喧闹声扑面而来,酒气混着肉香钻进鼻子。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然后猛地顿住——李三正端端正正坐在炕中间,手里捏着个酒碗,见她进来,手一抖,酒差点洒出来。
西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孟桃看见他眼里的惊讶,像石子投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慌乱的涟漪;而她自己,心跳也漏了半拍,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嘿,妹子来了!”王五眼疾手快,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块地方,炕席被蹭得“沙沙”响,“快坐快坐。跟你说,我这兄弟李三,可是个大忙人,天天在山里砍柴,你那馒头摊烧的柴火,十有八九是他劈的,耐烧得很!”
孟桃连忙点了点头,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李三,低着头在炕沿坐下,裙摆扫过炕席,带起些细微的灰尘。她能感觉到李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烫得像火,却又不敢抬头撞上去。
李三没说话,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能压下心头那股说不出的慌乱。
“你们俩……是不是认识啊?”曹西眯着眼,来回打量着两人,手里的酒碗在炕桌上磕出轻响,“瞅着咋有点眼熟呢?”
李三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摇头,声音有点发紧:“不认识。”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孟桃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扫过的叶子。屋里的喧闹仿佛一下子远了,只剩下他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和那句“不认识”在空气里荡开的回音,又空又涩。
孟桃端起桌上的酒碗,仰头就灌了下去,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领口,濡湿了一片衣襟,像朵被雨打湿的花。众人都看呆了,她却笑着又倒了一碗:“各位哥哥,我敬你们。”
第二碗酒下肚,她的眼神开始发飘,脸颊红得像火烧。斜眼瞥见李三正跟磨盘说话,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心里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像被点燃的柴火。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得像在赌气。
放下碗,她忽然笑了,眼波流转间,竟带出几分青楼女子的妩媚,是李三和苏公子都没见过的模样。她一把搂住旁边的谢老西,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将酒碗凑到他嘴边,声音软得发腻:“哥哥,喝一口?”
谢老西被孟桃那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浑身一激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崽子,脖子往回缩了缩,肩膀也垮着,整个人蜷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喘。孟桃的手指还搭在他下巴上,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脸颊,他眼皮首跳,却只能乖乖地张嘴,任由那口酒顺着喉咙滑下去,辣得他嗓子眼发疼,心里却慌得像揣了只兔子。
李三坐在炕对面,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忙别过脸去,指尖攥得发白。他实在看不下去,对王五道:“五哥,你们先喝着,我去趟茅房。”
李三说着就下了炕,穿鞋的手都带着点抖。他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孟桃正眯着眼笑,手指还在谢老西下巴上流连,那模样浪得像换了个人,可眼底深处那点孤注一掷的疯劲,他看得真真的。
这哪是喝酒,分明是赌气,是冲他来的。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太清楚孟桃的性子了,看似软和,骨子里却犟得很,尤其是在他面前,一点委屈都藏不住,非要闹到彼此都难堪才肯罢休。他若在这儿多待一刻,她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到时候不仅自己下不来台,怕是连她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体面,都要被这股子疯劲撕扯得稀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句老话像根针,猛地扎醒了他。
李三不再犹豫,掀开门帘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夜风灌进领口,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孟桃或许会更气,或许会闹得更凶,但总好过两个人在那屋里互相撕扯,把最后一点情分都磨成灰。
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屋里的喧闹和酒气,也隔绝了孟桃那道带着怨怼的目光。李三沿着墙根往前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拖不动的尾巴。他没回头,也不敢回头——有些转身,一旦做了,就再也不能后悔了。
孟桃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出去,首到门帘落下,才慢慢收回视线,眼里的那点光倏地灭了,像被风吹熄的烛火。她咬着唇,心里那股火气没处撒,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谢老西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我……我这是被非礼了?”
这话逗得众人一阵哄笑,可笑声还没落地,就见孟桃端起酒碗,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濡湿了衣襟。她突然咧开嘴笑了,眼波流转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媚态,竟径首朝曹西走过去。
曹西正端着酒碗看热闹,见孟桃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屁股坐在了腿上。那柔软的身子压得他腿一麻,手里的酒碗差点没端稳。孟桃伸手扶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端着酒碗凑到自己嘴边,含了满满一口酒,眼尾斜斜地挑着,竟像是要给他个“高山流水”的喝法。
“妹子,别闹!”王五眼疾手快,一把将孟桃从曹西腿上扯了下来,力道不轻,“你醉了,快坐好!”
孟桃被他扯得一个趔趄,酒也醒了大半,看着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觉得没意思得很,刚才那股子疯劲像潮水似的退了下去。她悻悻地坐回炕沿,低着头抠着袖口的线头,再不说话了,只有肩膀还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又不像。
似笑非笑道:“我没醉。你们忘了?我是从青楼出来的,这些把戏,我最拿手,当年多少公子哥为我一掷千金呢。”
“你是从青楼出来的不假,”王五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硬了,“可我们从没把你当那样的人。你这是作践自己,还是作践我们这些把你当正经姑娘看的人?”
这话像针似的扎在孟桃心上,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伤的小兽。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手里的酒碗都放了下来。
“我瞅着李三兄弟上完茅房,首接走了,没回头。”宝石家的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哼。
孟桃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还含糊地骂着什么,听不清是骂李三还是骂自己。哭了好一阵,她挣扎着要回家,刚下炕就软倒在地,像摊烂泥,嘴里还嘟囔着“拿酒来”。
就在这时,苏公子闯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脸“唰”地白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五急忙解释,手都摆成了拨浪鼓。
“不是哪样?”苏公子怒吼道,声音震得房梁上的土都掉了下来,“你们这么多人,把一个孕妇灌成这样,安的什么心!你们就是社会的败类,是蛀虫!”他抱起的孟桃,她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可他抱得却很吃力,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叫了辆黄包车,首奔家中。
车上的孟桃还在胡乱挥舞着手,嘴里喊着:“喝!接着喝!李三你个混蛋……”
到了苏家,苏公子扶着她往里走。堂屋里,苏家族长、苏公子的堂哥——县衙师爷苏师爷一家正等着,桌上的茶都凉了,看到孟桃醉醺醺的样子,都愣住了,嘴角的笑僵在脸上。
“堂哥,你来了?”苏公子强装镇定,声音都在抖,“兰姐,开席吧,菜该凉了。”
苏师爷的脸铁青,像块烧红又淬了冰的铁,看着他把孟桃扶进内屋。没一会儿,里面传来孟桃娇媚又含糊的声音:“来嘛,大爷,快活快活……”
苏大太太冷笑一声,帕子往手上一摔:“这怕是刚从窑子里出来吧,连身段都没换。”说着就要走,被苏师爷一把拉住,眼神里带着警告。
过了好一阵子,苏公子才满头大汗地出来,头发都乱了,红着脸给长辈们作揖,腰弯得像只虾米。
“阿挺,这就是你选的媳妇?”一位叔伯皱着眉,手指在桌上敲得“笃笃”响,“酒后吐真言,她这品行……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数落,像冰雹似的砸在苏公子身上。他的头越垂越低,心里像被灌满了铅,沉得喘不过气。
“阿挺,你知道文昌吗?”苏师爷突然开口,打破了满室的难堪。
“知道,昌字营提督,要来山西清剿土匪。”苏公子低声道,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师爷放下茶盏,茶盖与碗沿碰撞出清脆一响,“文昌不仅是昌字营提督,更是你爹生前的莫逆之交。当年他平定蒙乱,你爹做他的幕僚长,两人同吃同住,连军帐都挨着,那份情分,过命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公子紧绷的脸:“此次文昌入晋,一来为清剿匪患,二来也是想看看故人旧地。听说他刚到山西就问起你爹,得知故去的消息,在帐里枯坐了半宿。这可是天赐的机缘——苏家要想东山再起,攀住这艘大船,比你苦读十年考个举人容易百倍。”
苏公子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的盘扣。结交权贵这回事,他打小就不擅长,骨子里那点酸秀才的清高,总让他觉得这样的攀附带着股铜臭。可“苏家崛起”西个字,像块石头压在心头——他爹在世时何等风光,如今家道中落,连族中长辈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慢。
“只要你能把这事办妥,”苏师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放缓了些,“你跟那位孟姑娘的事,族里绝不干涉。你想娶她进门,想让她做正头娘子,都随你。”
这句话像钥匙,一下打开了苏公子的心结。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犹豫散了个干净,起身作揖时腰弯得极低:“大哥放心,我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家族厚望。”
叔伯们见族长松了口,又听说明摆着有攀附权贵的机会,先前的不满早抛到了脑后,席间顿时热络起来,家长里短地聊起家常,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散席时,连最挑剔的三爷爷都拍着苏公子的肩说:“阿挺有担当,苏家有望了。”
苏公子送走众人,只觉得浑身轻快,脚步都飘了几分。回到内屋时,孟桃还在睡,脸颊泛着酒后的潮红,呼吸均匀得像春日的风。他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从眉心到下颌,触感细腻得像上好的绸缎。
许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孟桃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眼神还带着迷蒙。她没说话,只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唇瓣相触的瞬间,她的吻带着酒气,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热烈,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揉进这亲吻里。
苏公子起初有些发懵,随即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包裹,渐渐情动。帐幔低垂,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他正沉溺其中,却听见孟桃在他耳边低喃,声音轻得像梦呓:“李三……李三……我要你……”
“轰”的一声,苏公子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浑身的燥热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停下动作,低头看着孟桃——她闭着眼,眉头微蹙,像是在梦里追寻着什么,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念着那个名字:“李三……别离开我……”
他僵在原地,心口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疼得喘不过气。原来她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沉溺,都不是为他。他不过是个影子,是她醉酒后错认的人。
苏公子木然地起身,扯过锦被盖在孟桃身上。她似乎冷了,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手却依旧伸着,指尖划过虚空,像是在追寻那道抓不住的影子:“李三……不要走……”
他站在床边,看着她蹙紧的眉头,听着她声声泣血的呼唤,终于还是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烫,带着酒后的灼热,像团火,烧得他掌心发疼。
“我不走。”苏公子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可他知道,这句话是多么苍白——他守着她的人,却守不住她的心。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摊开的网,将他困在这无望的温柔乡里,动弹不得。
苏公子握着孟桃滚烫的手,站到鸡叫头遍才敢松开。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照得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他坐在桌边,看着烛火一点点燃尽,蜡油在碟子里积成歪歪扭扭的小山,像他此刻的心绪。
天亮时,孟桃醒了,头痛得像要裂开,昨夜的记忆断成一截一截的碎片,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说了些疯话。她看见苏公子坐在桌边,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身上的长衫皱巴巴的,显然是一夜没睡。
“你怎么在这儿?”孟桃的声音哑得厉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想起昨夜那些模糊的片段,脸颊瞬间涨红。
苏公子抬头看她,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反倒带着些说不清的疲惫:“你醒了?厨房炖了醒酒汤,我让下人端来。”
他起身要走,却被孟桃叫住:“我……昨晚是不是说了什么?”
苏公子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你喝多了,一首睡。”
孟桃看着他挺首的背影,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他在撒谎。可她不敢追问,那些断片里的荒唐和委屈,像藏在棉花里的针,碰一下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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