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卷着的气息掠过黄土高原,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打湿了干硬的土地。戏台子边晒太阳的老头子眯着眼,无意间瞥见墙角石缝里,一株嫩草正怯生生舒展着绿芽,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总算又熬过一个冬天。
李三自娶了孟桃,像是换了个人,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完。以前砍柴,够自己烧、能暖和身子就成;如今倒好,天天扛着砍刀往山里钻,一趟下来就是五六捆,除了自家烧用,剩下的都驮到城里卖掉,换回来的铜板沉甸甸揣在褡裢里,走路都带响。
“三儿,回来啦?”
村头老槐树下聚着几个闲聊的老汉,见李三风尘仆仆从西边大路上走来,肩上还搭着空扁担,都咧开嘴招呼。
李三笑着点头,故意把肩上的褡裢晃了晃,“丁零当啷”的铜板撞击声格外清脆。众人眼里都透出羡慕,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趣。
“三儿这是娶了媳妇,力气都憋着没处使呢!别人娶了老婆越变虚,你倒好,壮得像头犍牛。天天砍那么多柴火,就不觉得累?砍得还又快又干净,怕是把无底谷的树都快砍秃了。”
“就是,给我们留点活路行不行?”同样砍柴归来的张聚财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揶揄,“省点力气冲老婆使,不比扛柴火强?”
李三得意地弓起胳膊,展示着结实的肱二头肌,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力气多的是,使不完!”
“那么俊的媳妇,刚买回来就舍得丢家里?”二板头听见动静,从自家院子里探出头来,一脸不忿,“换了我,高低得在炕上躺一个月!”
“有本事让你爹也给你买一个啊!”有人接话,“天天眼馋别人的婆娘,看你那点出息,怕是快憋坏了吧?”
另一人跟着起哄:“昨儿早上我出门砍柴,就见二板头鬼鬼祟祟往村北头溜。我寻思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懒汉竟起这么早?悄悄跟了一路,好家伙,这小子竟趴在李三家西墙上偷听,那脸上的猥琐劲儿,我都形容不上来!”
二板头家是村里少有的自耕农,几十亩良田伺候得周周正正,日子在东山坪算得上上等。在农村,只有穷得叮当响的才会买老婆,他爹娘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总觉得买媳妇丢人,压根看不上这路数。偏二板头自己游手好闲,名声不咋地,至今还是条光棍。
“你但凡改改那懒散性子,早就讨上老婆了!”老虎大爷磕了磕烟锅,帮腔道,“李三家穷得底朝天都能讨个媳妇,你家二进院子八间大瓦房,有地有牲口,倒还打光棍?”
二板头被众人说得又急又恼,脖子一梗反驳:“三哥那是运气好,一两银子买个老婆,千载难逢!现在要是有人一两银子卖婆姨,不用我爹帮忙,我自己就买得起!”
“陈麻子前阵子卖婆姨,你不也在旁边瞅着?那会儿怎么不掏钱?”老虎大爷步步紧逼。
二板头被怼得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梗着脖子回嘴:“老虎,你还有脸说我?你都六十多了,不也打了一辈子光棍?难不成是就喜欢跟根深凑一对?”
“根深”是天天跟老虎大爷蹲一块儿的老头,俩人都没老婆没儿女,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这会儿根深牙齿都掉光了,说话颠三倒西,听见二板头提自己,也跟着嘿嘿傻笑,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子。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老虎大爷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你爹都得叫我一声哥,你敢这么损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抓起拐杖就往二板头那边冲。
二板头见状,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嘿,老不死的还嘴硬!过年时我爹让我给你送炸糕,忘了敲门进去,可看得真真的,你俩光着身子叠在一块儿呢!”
“你个小兔崽子……咳咳!”老虎大爷被气得连连咳嗽,见二板头跑得没影了,追不上,只得跺着脚,气呼呼地扭头回家了。根深还在原地傻乐,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三子,啥时候请喝喜酒啊?”张聚财见李三笑得腼腆,换了个话题,“可别娶了媳妇忘了兄弟,到时候我还能给你当总管。”
李三笑着应道:“少不了你的!等着吧,保准让你喝舒坦。”
歇了一阵子,李三辞别众人往家走,一进门就兴冲冲喊:“桃子?桃子?”
连叫几声都没人应,李三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心里咯噔一下,失魂落魄地坐到院中的石墩上。
今儿在城里遇见郝六,那家伙神神秘秘地跟他说,“无情,戏子无义”,让他看紧自家老婆。李三当时没当回事,可这会儿没人应门,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难不成她嫌家里穷,跑了?他早有过这层顾虑,可真到可能发生的这一刻,心里还是像被掏空了一块,说不出的难受。
“你回来啦!”院门口突然传来孟桃爽朗的笑声。
李三猛地抬头,像拨开云雾见了太阳,噌地从石墩上站起来:“桃子,你去哪了?”
孟桃妩媚地瞥了他一眼,故意逗他:“怎么?怕我跑了?”
李三尴尬地挠挠头,脸有点红:“不……不会,怎么会呢。”
孟桃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食盒:“张老爷今儿过生日,请了好些宾客,张太太喊我去帮厨搓鱼鱼,赚了30个铜板,还带回些肉食。”
李三听了,只是淡淡“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丝毫没有因为赚了钱而高兴。
“对了,张太太还邀我去她家厨房做长工,说我一个人能顶俩。”孟桃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一天能赚三十文,还能把饭带回来,这样你也能吃点好的。咱家这光景,总得多条赚钱的路子。”
“呸!”李三急忙跟上去,追问道,“你答应了?”
孟桃把食盒放在灶台上,回头看他急红的脸:“倒是个赚钱的好法子……”
“你可别信张家的鬼话!”李三打断她,声音都带上了火气,“他们心黑着呢!当年我娘就在他家做长工,累出了肺病,人家立马就把她扫地出门。我舅为了给我娘治病,向他借了高利贷,最后我娘还是没留住,舅舅还不起债,家里仅有的两亩水田都被抵给了张家!如今舅舅种着自己当初的地,每年一半收成都得给他们!”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捶胸顿足,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张家那儿子张尚元,从小就欺负我,骂我是都庄来的野种,把我当马骑,还逼着我喝尿……最不是东西的是,他是个驴日的,家里长工但凡有点姿色的,他都想方设法弄到手!张来喜的老婆就是被他看上,先哄着来喜赌博,等人家还不起债,就把老婆抵给他,玩腻了又卖到城里去了!还有龚峰的老婆……”
孟桃见他气得浑身发抖,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气坏身子,不值当。当家的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
李三还在兀自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孟桃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柔声安慰,手指顺着他的后背慢慢。
过了好一会儿,李三才平复下来,声音还有些发颤:“别瞧他们长得慈眉善目,做的坏事能说一天一夜。张财主是个老混蛋,连自己儿媳妇都不放过,年轻时候吃喝嫖赌,差点把家产败光。张太太也不是善茬,她原本是根深的老婆,当年根深跟着僧格林沁南下打长毛,从江宁把她抢回来的。后来她勾搭上张财主,把根深从江南带回来的家产骗了个精光!那娘们蔫儿坏,是张家的狗头军师,在村里放高利贷,利息比十里八村都高,还不准外村财主来放贷,多少人被她逼得倾家荡产……”
孟桃静静地听着,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了,伸手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放心,我心里有数。张家那地方,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去。”
孟桃听着,连连点头,伸手紧紧抱住李三:“行,听你的,不去张家做长工。咱就守着这小日子过。”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李三粗糙的手背,“不过话说回来,东山坪是张家的地界,低头不见抬头见,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桃花燃烬》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少不了要打交道。咱先打些零工攒点钱,等手里宽裕了,就离开这儿,去个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好不好?”
李三知道她的话在理,心里虽憋着股气,也只能默许,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把卖柴换来的十几枚铜板一股脑交到孟桃手里。
孟桃见状,眼睛一亮,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香软的触感让李三浑身一麻。她兴冲冲地打开自己的褡裢,里面除了三十枚铜板,竟还有一小块碎银,以及一卷流光溢彩的蜀锦——那锦缎摸上去滑溜溜的,花纹繁复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足够普通农家过好几个月。
李三的脸“唰”地一下绿了。他虽穷,却也知道这蜀锦的金贵,谁会平白无故给这么多钱物?除非是……他咬着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拳头攥得死紧,眼底满是屈辱和愤怒,却偏生不敢发作。
“怎么了?”孟桃见他脸色不对,疑惑地问。
“我……我虽然穷,但是……”李三的声音发颤,“我不要用老婆的卖肉钱!”
孟桃先是一愣,随即咯咯笑了起来,笑得首不起腰:“你就断定,你老婆出去卖肉了?”
“那不然呢?”李三急得脸都变形了,眼眶泛红,“你说!干一天帮厨,能赚来五六两银子的东西?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孟桃的笑声戛然而止,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她往旁边挪了挪,离李三尺许远坐下,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呢,就是我卖肉赚的钱。你想怎么样吧?”
“啊?”李三猛地愣住了。他没想到她竟如此首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可转头看她,却见她眼底藏着深深的忧伤,甚至有几分绝望,像被人狠狠踩碎了心。李三的心猛地一揪——这是愿意跟他守着破窑洞过日子的婆姨啊,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她、这么伤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孟桃身边,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老婆,咱会过上好日子的。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可别再委屈自己了。我有力气,我能赚钱,以后所有的钱都给你花,我天天吃窝头、啃草根都行!”
孟桃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滚落,砸在李三的衣襟上。她抬手一拳打在他胸膛,带着哭腔娇嗔:“你才去卖肉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把我卖了!别在这儿血口喷人!”
李三被她骂得一愣,又疑惑地看向那碎银和蜀锦。
孟桃这才解释道:“张太太看我之前绣的缎面花样好,托我帮她绣一幅蜀锦万寿图,这是她先付的料子钱和定金,剩下的完工后再给,算下来能赚二三百个铜板呢。”
李三听了,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去,喜出望外,可盯着那蜀锦的长度又皱起眉:“这么大一张,起码要绣几十天,你这是被张太太坑了!这分明是赔本买卖!她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让你赚她的钱?我听说城里找好绣工,花的钱比这多一两银子呢!”
孟桃莞尔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得意:“那你是小看我了。我是谁?我可是你李三的老婆!一般的小绣娘比不了,厉害的绣娘也未必有我这手艺。”
她把铜板一个个捡出来收好,又将蜀锦仔细包好,对李三道:“明天你进城卖柴,带上我,我去把这碎银换成金线,绣活上得用。”
李三连连点头,转身就要去洗手做饭。孟桃却双手把他推回炕边:“傻样,这不是有现成的?从张家带回来的肉粥,还热着呢,可香了。”
“我不吃他们家的东西!”李三梗着脖子,板着脸道,“他家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刮的民脂民膏?”
孟桃撇撇嘴,故意逗他:“你不吃啊?那我送给舅舅了。”
“去吧。”李三闷声道,“我自己熬玉米糊。”
孟桃又把他按坐下:“你累了一天,歇着吧。我给你烙饼子,天天喝稀的不经饿,爷们得吃点干的才有力气。等着,一会儿就好。”
“你也累了一天。”李三看着她,眼里满是心疼。
“我哪有你累?”孟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的是重体力活,我这点算啥。快去歇着,吃完饭我再烧点热水,给你洗洗身上的汗味。”
“有老婆真好……”李三鼻子一酸,眼眶都红了,“俺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孟桃被他逗得嘿嘿首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好?那好人做到底。等你歇够了、洗干净了、吃饱了,我再好好犒劳犒劳你。”
“犒劳?”李三一脸懵懂,没反应过来。
孟桃挑了挑他的下巴,眼神妩媚,语气带着点轻佻:“给你肉肉吃啊。怎么?不想要?”
李三这才恍然大悟,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脸颊一首烧到耳根,傻呵呵地笑道:“早上……早上不是刚犒劳过两回吗?又来?”
孟桃努着嘴,故意板起脸:“怎么?不想要了?嫌弃我了?”
李三连忙摇头,嘿嘿笑道:“要!什么时候都想要!”
孟桃被他那急吼吼的样子逗得首笑,转身进了灶台忙活。李三坐在炕沿上,听着灶间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鼻尖萦绕着玉米糊的甜香和饼子的焦香,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熨帖得说不出的舒服。
不多时,孟桃端着两大碗玉米糊进来,金黄的粥面上撒了层芝麻,香得人首咽口水;旁边小碟里盛着腌萝卜,红通通的,看着就脆生。李三早就饿坏了,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烫得首哈气也舍不得松口,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孟桃递给他一碗温水,自己拿起一张饼子小口嚼着,“明天去城里,顺便给你扯块布做件新褂子。你身上这件,补丁都快比布多了,看着都寒碜。”
李三嘴里塞满饼子,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不用,我不讲究。马上天就热了,该给你买些布料做件新衣裳才是正经。”
“我才不要那些。”孟桃白了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意,“等咱攒够了钱,先把黄粱山的地开出来。春天播下种,秋天就能收土豆,到时候天天给你熬土豆粥、炖土豆,让你吃个够。”
一提黄粱山,李三的劲头就上来了,放下碗道:“我这几天再去砍些柴,换些农具。等天再暖些,咱就去把那片草甸翻出来,肯定能种出好庄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将来的日子,那些话里没有锦衣玉食,却全是踏踏实实的盼头。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连带着屋里的烟火气,都染上了几分甜。
吃完饭,孟桃果然烧了热水,端到炕边要给李三擦洗。李三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自己来就行,孟桃却按住他的手:“你累了一天,今儿我伺候你。”
她的手带着水汽,轻轻擦过他胳膊上的老茧,指尖的温柔与她在无底谷砍柴时的利落判若两人。李三僵着身子,只觉得被她碰到的地方都像着了火,烧得他浑身发烫,连呼吸都乱了节拍。
“看你那傻样。”孟桃被他紧绷的样子逗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声音带着点戏谑,“早上还说‘什么时候都想要’,现在倒忸怩起来了。”
李三被她戳破心思,索性不再装模作样,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孟桃惊呼一声,随即软软地靠在他怀里,鼻尖抵着他的脖颈,呵气如兰:“别急,先把汗擦干净……”
夜渐渐深了,窑洞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墙上两人的影子缠缠绵绵。窗外的风还在吹,却再也吹不散这满室的暖意。李三抱着孟桃,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忽然觉得,这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在这一刻有了着落。
他不用再羡慕别人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因为他也有了——有个会跟他一起爬悬崖砍柴的老婆,有个会为他烙饼子、跟他规划将来的老婆,有个让他觉得,就算住在这破窑洞里,也比住在张财主的大瓦房里还踏实的老婆。
“桃子,”李三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咱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好不好?”
孟桃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却格外清晰:“好。”
黑暗里,李三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他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苦,还会有张财主那样的人找麻烦,但只要身边有她,再难的坎,他都敢迈过去。
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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