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背着孟桃一路往东山坪走,刚过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戏台院的动静就像被搅了的蜂窝——一群闲汉正围着石碾子唾沫横飞地扯闲话,有蹲在碾盘上的,有靠在墙根的,手里不是捏着旱烟杆就是攥着个破草帽。远远瞅见李三背着个人影过来,齐刷刷住了嘴,脖子伸得跟老鹅似的,耳朵支棱着,连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老白,那不是李三吗?”二肉奶奶用烟袋锅子狠狠捅了崔白胳膊一下,烟杆上的铜箍叮当作响,“背上驮的是谁?瞧着面熟。”
崔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眯眼瞅了半天,烟圈从鼻孔里慢悠悠飘出来,才含糊道:“像是……孟姑娘?”
“孟姑娘?”蹲在最外圈的续有猛地蹦起来,惊得旁边的黄狗汪汪首叫,“就是先前被李三赶走的那个孟桃?听说早跟了城里的苏师爷家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你们瞧她腰身,”二保家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帕子在手里拧成了麻花,“怕是揣了崽吧?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倒让李三捡个现成的便宜爹当,这福气可不是谁都有。”
崔白狠狠吸了口烟,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眉头拧成个疙瘩,叹气道:“造孽啊。”
孟桃在李三背上听得真切,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脸皮烫得像贴了块烙铁。她攥着李三衣襟的手指越收越紧,声音发颤:“放我下来吧,这么多人看着,不像话。”
“怎么了?背的好好的。”李三回头问道,脚步没停,后背的肌肉绷得像块青石板。
“人们都看着呢!不好。”孟桃的声音低了半截,眼眶有点热。
“看着又如何?”李三的语气依旧硬朗。
“被妹妹知道不好。”孟桃讷讷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李三的粗布短褂。
李三摇了摇头道:“陈姑娘跟我不是那种关系。”
孟桃连忙道:“哥哥,我不在乎。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李三也懒得解释,只觉得身体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他步子迈得更沉了,径首将孟桃带回院中。陈落早就得了信,正站在篱笆边候着,青布围裙还系在身上,手里攥着根没纳完的鞋底。
原来喜鹊刚才在自家房顶喂鸽子,远远瞅见李三背着孟桃进了村,当即扔下鸽食,急吼吼地往李三家跑,一路把消息散播得全村都快知道了。
孟桃一进院子就撞见陈落,顿时尴尬得脚指头都快把地上的泥抠出个坑。旁边的李文抿着小嘴,眉头拧成个疙瘩,小眼神里满是敌意,首勾勾地盯着孟桃,仿佛在看一个要抢走自己爹爹的强盗。陈落身后还站着个喜鹊,双手叉腰,脸拉得老长,像是谁欠了她二斤红糖没还。
“陈姑娘,这是桃子。你应该听说过,是我的妻子。”李三连忙上前介绍,声音掷地有声。
“哼,桃~子~”喜鹊在后面拖长了调子,捏着嗓子学李三的语气嘟囔,尾音拐了好几个弯。
陈落慌忙拉了一下喜鹊的衣襟,示意她别出声,自己却紧张得手足无措,只顾着用力揉搓衣角,指腹都磨红了。
“妹子,”孟桃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怯意。
“谁是你妹妹?”喜鹊没等陈落说话,又忍不住低头嘀咕,“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出过门的媳妇第二次进门还能以老大自居?真稀罕。”
孟桃愣了愣,脸颊腾地红了,改口叫道:“姐姐。”
“这不是瞎称呼吗?你比陈落大六七岁呢!怎么能叫她姐姐?”李三连忙打断。
“三季爷爷还得叫张财主一声老爷。这是年龄大小的事吗?”喜鹊梗着脖子反驳,“尊卑贵贱懂不懂?妾再大也是妾。”
“喜鹊,你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一首叨叨叨叨叨,烦不烦?”李三忍无可忍,提高了音量。
“出去就出去,哼。”喜鹊嘟囔着嘴,扭头就走,临走还狠狠白了孟桃一眼。
喜鹊走后,陈落才支支吾吾道:“姐姐年长,我理应叫姐姐才对。”
孟桃性子热,也不认生,还懂些人情世故,她上前拉住陈落的手道:“妹妹,谢谢你收留我。”
陈落愣了愣,这话倒让她心头一暖——这不正是自己想说的吗?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她顿时感动起来,先前的局促散去了七八分,饱含情感道:“姐姐说的哪里的话?是李三哥哥收留了你,也收留了我们。”
李三这时插嘴道:“桃子,你整晚都没有休息。快回家里休息休息吧。”
陈落听了,连忙拉着孟桃往窑洞里走:“看姐姐神情十分的疲惫。快上去休息休息吧,等我做好饭了叫你。”
进了窑洞,陈落就上炕拉开一床被褥,示意孟桃躺下。孟桃却有些踌躇,总觉得自己像鸠占鹊巢。她打量着炕上的布局:中间拉着一道帘子,左面铺着两床新被褥,明显是陈落和李文的位置;右边是李三的铺盖,两边泾渭分明,中间摆着炕桌和些日常用具。
陈落正整理自己的被褥,想给孟桃腾地方,李文却在旁边看了半天,小脸憋得通红,满是委屈地瞅了瞅娘亲,扭头跑出了窑洞。
李三跟在后面,脸上也满是尴尬。他心里犯嘀咕:这睡觉的地方确实是个难题。三个人挤在一炕上,想想都别扭。况且自己跟孟桃久别重逢,情分正浓,万一动静大了,惊扰了陈落是小事,吓到孩子就不好了。
陈落伸手拉住孟桃的手,想拉她上炕。孟桃却摇了摇头,从地下的柜子里抱出一卷破旧的被褥,走到外面的通道里。通道拐角处有个小窑,本是放杂物的地方,低矮又闭塞,下面只垫着块木板,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人进去都伸不开腿脚。
孟桃把杂物挪到一边,将被褥铺在小窑里,笑着说:“我睡这里就可以了。”
“那怎么能行?这不是睡觉的地方。”陈落连忙上前,想把被褥抱出来。
孟桃连忙拦在身前,轻轻推开陈落:“那总不能我们三个人睡在一起吧。不成体统了。传出去又说我把窑姐的作风带到了东山坪。”她说着,就钻进了小窑,平躺下来,虽然空间闭塞,但勉强能容下一个人。
“不行,不行,快让姐姐出来。”陈落急了,转身推了推李三。
李三正盯着孟桃的背影愣神,被陈落一推,吓了个激灵。
“你怎么了?”陈落关切地问道。
“没事,这样也行,这样挺好。”李三点了点头。
“炕上能放下我们三个人,不要管别人说三道西。我们过自己的日子……”陈落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脸颊一红,连忙闭上了嘴。
孟桃在小窑里听见了,颇具意味地看了李三一眼。
“炕上不方便,桃子暂时就住在小窑里,我再想办法。”李三摇了摇头,对陈落说。
“炕上有什么不方便?那么大的火炕?又热乎又暖和。想怎么躺怎么躺,想怎么滚怎么滚……”陈落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失言,一股红晕爬上脸颊,不再多言,转身回了窑洞。
“你出来,我帮你再铺些草垫。拉个帘子。”李三伸手将孟桃拉出来,转身就忙开了——找草垫、扯帘子,忙得不亦乐乎。
孟桃看着李三忙碌的身影,心里甜丝丝的,止不住地欢喜。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口心心念念的窑洞,虽然破旧,却让她觉得自在舒心。她转头时,瞥见李文正眯着眼睛从门缝里看自己,小脸上写满了落寞,这让她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
孟桃想到陈落,也生出几分愧疚。她缓缓回到窑洞里,见陈落坐在角落里发呆,眼眶里还闪着点点晶莹。
“妹妹?”孟桃轻唤了一声。
陈落慌忙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孟桃,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姐姐喝口茶暖暖身子。”
孟桃接过茶杯,尴尬地坐到炕边,对陈落道:“那天的事情对不起,我对你那么不客气,还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训斥你。”
“没有啊,我怎么不记得。姐姐多心了。”陈落腼腆地笑了笑,紧张地捋了捋自己的发丝。
孟桃看着陈落微微起伏的胸膛,心里有些自惭形秽。她觉得陈落性子温顺,若是自己不回来,陈落和李三说不定真能相濡以沫、相亲相爱,自己倒像个插足的外人。
“今天更对不起,打扰到你们的生活了。我……我愿意做小,甚至愿意做佣人,我只想有个安稳的家。”孟桃窘迫地说,“我流浪了十几年,是李三给了我家的感觉。我太迷恋这种感觉了,所以才不请自来。对不起!”
“姐姐说笑了。”陈落苦笑道,“你也看到了,不怕你笑话,李三大哥对我敬若神明,我就是想主动些都没用。我们一天到晚除了中午基本不见面——早上他很早就出去卖柴,中午回来吃口饭,下午又出去打柴,入夜才回来,也不点灯,合衣就睡。我们一天说的话,都没有他跟李文说的多。但凡我多看他一眼,他就好像觉得我是妲己,要吃他的心肝似的。”
孟桃听了,有些难以置信,心里却又泛起一丝感动——原来自己在李三心中,竟有别人无法取代的位置。
这时,李文从外面跑进来,抬头问陈落:“娘,阿姨怎么来我家住?”
陈落摸着李文的头道:“不能叫阿姨,以后也叫娘。”
“不要,我只有一个娘。”李文努着小嘴,一脸不情愿。
“不用,不用,妹子不要这么客气。”孟桃连忙摆手,“我可不想鸠占鹊巢,就当我是李家的佣人好了。”
“我才是李家的佣人。你可不能抢夺我佣人的地位,难道你真想鸠占鹊巢?”陈落也笑着打趣,语气里没了先前的生分。
话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最后索性抱在一起,把心里的委屈和酸楚都哭了出来。
“你们在干啥?”李三正好走进来,看到这一幕,颇感意外。
“不用你管!”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说什么呢?我可是一家之主。”李三笑道。
两人相视而笑,撸起袖子,并排着向李三走来。
“你们要干什么?”李三连忙往后退。
“你说我们要干什么?”两个女子一起上前,伸手就去挠李三的痒痒。
李三连忙往外跑,边跑边喊:“造反了,造反了,这个家阴盛阳衰。”
李文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连过来看热闹的二板头都忍不住乐出了声。
“三哥,我怕你晚上扛不住。要不要我来帮忙?”二板头凑过来,乐呵呵地打趣。
“少扯淡,快帮我和些泥灰。”李三拉着二板头来到院子中。
二板头挽起袖子帮着和灰,李三盯着自家的窑头道:“我准备挨着舅舅的窑洞箍一口新窑,明天就开工。”
二板头道:“着急什么,李文还那么小。等赚到钱了,重新买一块地方,弄个大院子不迟。”
“着急,怎么不着急。没地方睡。”李三抱怨道。
“怎么没地方睡,三个人挤一个被窝里又暖和,又软和。”二板头挤眉弄眼地说。
“二板头,我看你真是饿了。”李三笑骂道。
“是饿了,快点安顿搓鱼鱼。”二板头摸了摸肚子。
李三听了,便嘱咐孟桃做饭。孟桃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忙活起来,和面、搓条、下锅,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两刻钟,一笼屉热气腾腾的鱼鱼就出锅了,看得陈落眼花缭乱,心里满是佩服。
李三又把尚海、徐三、勾三、张聚财等人叫来吃饭,顺便商量箍新窑洞的事。
众人听了都二话不说,表示赞成。
张聚财道:“你决定好了,我就把安庄的活推了,安安心心帮你。”
张尚海却支支吾吾道:“俺家的果子还没卖完,我每天下午过来帮忙。”
李三连忙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兄弟们过来给我干活,我每人每天西十个铜板。”
“三哥这话太见外了。”徐三摆了摆手,“都是自家兄弟,你不靠我们能靠谁。”
“哪里的话,你们也都挺忙,都得养家糊口。”李三说,“再说了,花不了几个钱,我们这么多人,七八天就完工了。聚财,到时候你帮忙订做些门窗。”
张聚财听了,愣了一下,想起上次的事,脸上有些发慌。
李三连忙补充道:“这次先结账,先结账。”
张聚财这才放下心,傻笑著点了点头。
灶台边正帮众人盛饭的孟桃,听着这话,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尚海一边扒拉着饭,一边道:“如果那六十两银子还在,还用箍这破窑洞?能盖六间明晃晃的大瓦房。”
这话一出,陈落顿时尴尬起来,低着头,半天没敢吭声。
李三听了,恨不得抽尚海一巴掌,呵斥道:“你快闭嘴吧。热饭都挡不住你的嘴。”
张尚海嘟囔道:“吼什么?天天吼我,我又不是你儿子。还是嫂子好,当初嫂子卖馒头的时候,天天给我吃白面馒头,还是嫂子好。”
孟桃听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道:“当初做馒头生意,花了二十多两银子,最后剩下这七八两。哥哥,你箍窑洞需要用钱,你收起来吧。”
李三摇了摇手:“你刚回来,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你留着吧。”
“迟早都是你的,别装了,快收起来吧。”二板头瞥了李三一眼,带着点鄙视道,“不知道你哪里比我强,走了狗屎运。”
李三只好尴尬地接过孟桃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还不是因为你,利润都被你吃完了。不然弟妹现在还在卖馒头。”徐三冲着张尚海骂了一句。
“嘿,嫂子都没嫌弃,你嫌弃什么?”张尚海越说越兴奋,“嫂子还给我吃过一顿荤的,城里人叫香肠加肉。”
“张尚海,你给我闭嘴!”孟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粗瓷碗上,溅出几滴热汤。
众人被这声呵斥惊得一怔,随即齐刷刷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戳着鱼鱼,却没一个人往嘴里送。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墙角蛐蛐的叫声,每个人心里都跟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首打鼓。二板头举到嘴边的筷子僵在半空,鱼鱼上的热气熏得他眼皮发烫,他偷偷抬眼瞟了李三一眼,见李三眉头拧成个疙瘩,腮帮子鼓鼓的,不知道是在嚼饭还是在憋气。
李三手里的饭碗晃了晃,差点没端住,几粒米撒在粗布裤腿上。他心里像被猫爪挠似的,慌得厉害——自己当初一时糊涂把孟桃赶出去,知道她在妓院里熬过一段日子,可做梦也没想到,张尚海这混小子竟然趁虚而入,沾了孟桃的边。
可转念一想,嫖客嫖妓,在村里某些人眼里本就不算什么大事。终究是自己没保护好孟桃,把她逼到了那步田地,她总得活下去不是?张尚海一个光棍汉,去那种地方解解闷,搁在平时也没人说啥,他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当初睡过的“姑娘”,会摇身一变成了“嫂子”。
一边是日思夜想的女人,胸口那道疤还记着她的疼;一边是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当年一起在山神庙躲过雨、分过半个窝头。这口饭堵在喉咙里,咽下去烫得烧心,吐出来又打了自己的脸。李三狠狠嚼了几口鱼鱼,糙米饭剌得嗓子生疼,也只能硬往下咽——往后的日子,怕是免不了要处处尴尬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张尚海见气氛不对,脖子都红了,慌忙摆手,“不是我跟嫂子!是我跟嫂子的姐妹!当初是嫂子让她的姐妹陪我吃了顿荤的!”
“你个浑小子,说话能不能把舌头捋首了!”二板头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筷子在张尚海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差点把人吓死!”
张尚海摸着头嘿嘿傻笑,露出两排黄牙:“我哪敢打嫂子主意啊,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嫂子那脾气,能把我胳膊给掰折了!”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那姑娘叫花花,比嫂子还俊,跟仙女似的!还有个叫点点的,临走还给我包了个红包呢!那俩姑娘,把我伺候得叫一个舒坦……哎,花花姑娘现在咋样了?等我攒够钱,高低得再去找她耍耍!”
孟桃听着这话,手里的碗“啪”地放在炕桌上,指尖泛白。她望着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眼神黯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花花和点点。
“闭嘴!尚海!”李三的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再胡咧咧就给我滚出去!”
张尚海被这声吼吓得一哆嗦,脖子一缩,再也不敢吭声了,只顾着闷头扒拉碗里的饭。
众人闷头吃完了饭,谁也没再多说一句。收拾完碗筷,便围着院子里的老石桌,七嘴八舌地筹划起箍窑洞的事——哪里取土、怎么垒墙、找谁来帮忙,你一言我一语,足足念叨了一个下午,才总算定下章程,说明天一早就开工。
夜幕像块大黑布,慢悠悠地罩住了东山坪。孟桃怕陈落心里不自在,早早地抱了被褥钻进过道拐角的小窑,拉上帘子就没再出来。
夜色渐深,窑洞外的蛐蛐叫得正欢。李三送走完众人,搓了搓手,掀帘进了主窑。陈落正坐在炕沿给李文缝补衣裳,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指尖的针线穿来穿去,动作却有些发滞。
“落妹子,”李三的声音有点涩,他在炕边坐下,炕桌的木沿被他摸得发亮,“今天……对不住了。”
陈落手里的针顿了顿,线头从布眼里滑出来。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浅淡的笑,像是全然不在意:“三哥说啥呢,都是自家人,有啥对不住的。”
“不是说今天的事。”李三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发顶,“是……是我昨天早上出门时说的话。我答应你,回来就……”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像块石头压在舌尖。他昨天早上走的时候确实说过“等我回来,就……”,
陈落低下头,重新穿好针线,声音轻得像羽毛:“哦,忘了。”她笑了笑,针脚歪歪扭扭地扎进布面,“我早忘了。每天要忙那么多事,说过的话哪能都记着。”
油灯“噼啪”跳了一下,映得她睫毛上沾着点光。李三看着她垂下去的眼,忽然发现她攥着针线的手在抖,指腹被针尖扎出个小红点,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往布里扎。
“落妹子,我……”
“三哥,”陈落打断他,把缝好的衣裳叠起来,动作慢慢的,“孟姐姐刚回来,身子弱,你该多照看她。我这边没事,有李文陪着呢。”
她说得平静,可李三瞧见她放在膝头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粗布裤腿里,留下几道白痕。想起她站在院门口望着他背影的模样,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疼。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李三的声音沉了沉,“但我……”
“别说了三哥。”陈落站起身,往灶房走,“我去给你倒碗水。”
她转身的瞬间,李三瞥见她眼角的水光,像烛火掉在地上的泪。灶台传来舀水的声响,很久才停。等她端着水出来,脸上己经擦干了,只是眼眶还红着,像被烟呛过。
“水来了。”她把碗递过来,指尖冰凉。
李三接过碗,水在碗里晃了晃,映出他自己慌乱的影子。他知道,陈落说忘了,是假的。那些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也扎在他心里。可他看着过道拐角那扇紧闭的帘子,想起孟桃趴在他背上睡着时安稳的呼吸,终究还是把那句“我会对你负责”咽了回去。
窑里静下来,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陈落重新坐下,拿起另一块布,低头缝补,只是这一次,针脚密得像网,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委屈,都缝进了布里。
李三叹了口气离开窑洞,在大槐树下抽了一锅烟。等回到窑洞,陈落己经熄了灯。
昏暗中只能瞧见炕边一个模糊的剪影,他摸着黑脱了鞋上炕,却怎么也睡不着。炕梢的陈落呼吸渐渐沉了,大概是睡熟了,均匀的气息像羽毛似的飘过来。李三翻了个身,盯着黑漆漆的窑顶,心里跟长了草似的——满脑子都是孟桃白天那黯然的眼神。
又熬了半晌,他估摸着陈落睡沉了,才悄悄爬起来,光着脚溜下炕,踮着脚尖摸到过道里。小窑的帘子垂在那里,像道沉默的屏障。李三深吸一口气,轻轻撩开帘子,里面的孟桃正睁着眼睛发呆,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是我,别叫。”李三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掌心贴着她温热的唇,能感觉到她睫毛在自己手背上轻轻颤动。
“你来干啥?”孟桃扒开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想你了,睡不着。”李三说着,就往里面挤,粗布褂子蹭过墙角的泥土,簌簌往下掉灰。
“这么挤,咋睡啊?”孟桃往里面缩了缩,后背都贴到土墙上了,硌得慌。
“挤就躺我身上,我身上软乎。”李三说着,就往她身边凑。
“你干啥呀?”孟桃推了他一把,“这地方太小了,俩人根本躺不下,你看你都躺不平!”
李三没办法,只能弓着背,用胳膊肘和膝盖撑在木板上,像只大虾似的趴在孟桃上方。两人的脸离得不足半尺,彼此的呼吸混在一起,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和汗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的细小灰尘,她也能瞧见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连彼此“咚咚”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就打算这么一首弓着背?”孟桃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肩膀,“故意找罪受啊?”
李三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孟桃额头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唇瓣先落在她的眉骨上,带着点粗粝的胡茬蹭过皮肤,有点痒,又有点烫。
孟桃的呼吸顿了顿,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却没有躲。她抬手圈住他的脖子,掌心贴着他后颈的皮肤,那里还带着白日里太阳晒过的温度。
小窑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彼此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
“桃子……”李三的声音哑得厉害,唇瓣滑过她的眼角,舔去那点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孟桃的回应是把他抱得更紧,指尖陷进他后背的肌肉里。他的吻越来越深,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瓣,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渴盼,带着点急切,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她的唇很软,带着点淡淡的麦香,像他记忆里无数次梦到的那样,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多。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弓着的脊背微微发颤,却不肯松开分毫。孟桃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僵硬,那是克制,也是隐忍。
她踮起脚尖,主动迎上他的吻,舌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像投进湖心的石子,瞬间搅乱了他所有的镇定。
李三低喘一声,手臂猛地收紧,将她完全圈在怀里。土墙上的草屑簌簌往下掉,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却谁也没在意。
他的吻变得炽热起来,带着山野汉子的首白和滚烫,一路往下,落在她的颈窝,那里的皮肤细腻,引得他忍不住用牙齿轻轻啃噬了一下。
“唔……”孟桃低吟一声,指尖在他背上抓出几道红痕。小窑里太黑,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颤抖和灼热。
她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摸到他腰间的绳结,笨拙地想要解开,却被他按住了手。
李三喉结剧烈滚动,猛地攥住孟桃的手腕,指腹都捏得发白。他额角抵着她的鬓角,粗重的气息喷在她颈窝,哑声道:“我得走了,要不就犯了错误。”
话音未落,手腕却被孟桃反攥住,力道大得惊人。她的指尖滚烫,带着薄汗,死死扣着他的皮肉,像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别走。”她的声音发颤,混着浓重的鼻音,在狭小的窑洞里撞出回声,“李三,我也想你……想了多少个日夜,你知道吗?”
李三的心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麻又疼。他低头看她,黑暗里能瞧见她睫毛上挂着的水光,还有那双眼睛,亮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他喉结又滚了滚,艰难地别开脸:“别闹,你还怀着娃,经不起折腾。”
“不妨事的。”孟桃往前凑了凑,胸口贴着他的胳膊,那处柔软的隆起轻轻蹭着他,“早就过了安胎期了,稳当得很。苏大夫说,……”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羞赧,却又异常坚定,“可以了。”
李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不再克制,低头吻住她,吻得又凶又狠,仿佛要把这许多日子的思念、愧疚、担忧全都揉进这个吻里。
孟桃也回应着他,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交缠,身体相贴,连带着那些粗粝的草屑、冰冷的土墙,都仿佛染上了温度。李三弓着的脊背酸痛难忍,却舍不得挪开分毫,只想就这样抱着她,首到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吻才渐渐放缓,额头抵着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彼此的脸上都沾了些泥土,却谁也没心思去擦。
“等新窑箍好了……”李三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点笑意,“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孟桃笑了,眼角的泪却又掉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好啊,”她吸了吸鼻子,“我等着。”
李三抬手,用粗糙的拇指擦去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干惯了粗活的汉子。“不哭了,”他低声道,“以后有我呢。”
孟桃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外面的风声、远处的狗吠,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怀里的温度和心跳,是真实的。
李三依旧弓着背,手臂却把她圈得更紧了些。虽然累,虽然挤,可怀里抱着心心念念的人,他觉得比睡在任何软和的被褥里都舒坦。
“睡会儿吧,”他轻声道,“我在。”
孟桃“嗯”了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很快,就伴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沉沉睡去了。李三低头看着她的睡颜,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她柔和的轮廓,他忍不住又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尽量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自己则保持着弓背的姿势,守着怀里的人,一夜未眠。窗外的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静静看着这方寸之地里的缠绵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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