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
兵工厂最大的仓库被清空。
这里原本堆放着矿石与废铁，此刻只有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铁锈的气息，在几盏摇曳的电石灯下弥漫。
一百多号人挤在里面，呼吸沉重，带着灼热的期盼。
他们是新成立的十个项目攻关小组的全部核心。
老张师傅领着他的炼钢组站在最前，几个老师傅神情肃穆，身上还带着高炉的余温。
苏联专家张浩带着几个新来的知识分子，组成了临时的“化学分析组”，每个人都攥着纸笔，眼神里是混杂着紧张与求知的狂热。
负责模具的，负责动力的，负责基建的……
兵工厂的精华，尽出于此。
所有人的视线，都锁死在仓库中央。
那里没有讲台，没有桌椅。
只有一个用粉笔在地上画出的巨大白圈。
圈的中央，只站着一个人。
陈思树。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手里拎着一根木棍，神情无喜无悲。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却让周围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沉寂下去。
王铁山和李振华站在人群最后，像两个偷跑来听课的新兵，想知道陈思树这“工业第一课”，究竟要怎么上。
“同志们。”
陈思树开口了。
声音不响，却在空旷的仓库里拥有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里。
“布告都看了，我知道你们心里犯嘀咕。”
“觉得我步子迈得太大，扯着蛋了。”
“觉得那三条生产线，是梦话，是画在天上的饼。”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看到老张师傅紧锁的眉头，也看到年轻战士们眼神深处的迷茫。
“今天，在‘一号工程’这台机器转起来之前，我不讲大道理，不画饼。”
“我就问大家一个问题。”
他手里的木棍动了，在那堆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复仇者”零件里，轻轻一拨。
一枚黑乎乎、毫不起眼的螺丝被拨了出来。
“这是什么？”
“螺丝！”
人群里有人下意识地回答，引来一阵低笑。
这算什么问题？
“对，是螺丝。”
陈思树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们兵工厂，现在一天能造出几百个。但我想问问你们，我们造的这些螺丝，是一样的吗？”
这个问题，让那点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样吗？
好像……每一颗都不太一样。
老张师傅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隐约猜到了陈思树要说什么。
“我们现在造螺丝，靠的是老师傅的手感，用锉刀一点点磨。你张师傅磨的，和你徒弟磨的，尺寸能完全一样吗？”
“今天磨的，和昨天磨的，手劲能完全一样吗？”
“不能！”有工人的回答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
“那会怎么样？”陈思树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追问。
“这支枪上的螺丝拧下来，装到另一支枪上，大概率拧不进去！就算侥幸拧进去了，也松松垮垮，打几枪就掉！”
“现在，想象一下。”
“战场上，一个战士的枪卡壳了。他想从牺牲战友的枪上拆个零件换上，却发现，尺寸对不上，根本换不了！”
“那一刻，他是什么感觉？”
陈思树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
“他感觉到的，不是失望，是绝望！”
“因为他手里拿的，不再是枪，是一根没用的烧火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鬼子的刺刀，捅进自己的胸膛！”
这番话，没有用任何比喻。
那血淋淋的画面却首接在每个人脑中炸开。
仓库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股寒意从所有人的脊梁骨窜上来，让他们浑身僵硬。
“所以，我们今天的第一课，就两个字。”
陈思树转过身，用木棍在身后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刻下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标准！”
“什么是工业？”
“工业，不是我们敲敲打打，运气好造出一杆神枪。工业，是能用同样的方法，在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造出成千上万件性能完全相同的东西！”
“我手里的这颗螺丝，它的首径，它的螺距，它的长度，必须被一个数字定义！一个所有人都必须绝对遵守的数字！”
“这个数字，就叫标准！”
“我要求，从今天起，兵工厂出的任何一个零件，必须有图纸！图纸上，必须有精确的尺寸和公差！所有不符合图纸的零件，只有一个下场——”
“回炉！”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这……”老张师傅终于憋不住了，他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满脸为难，“厂长，这……这比登天还难啊。我们没那么多精密的家伙什，全凭一双手，一双眼。要做到分毫不差，怎么可能？”
“难，我当然知道。”陈思树的语气缓和下来。
“所以我才成立了十个攻关小组。我们‘一号工程’的第一个目标，不是去一步登天造生产线。”
“而是先为我们自己，打造出一套‘标准’的工具！”
他走到“精密加工组”组长李铁牛面前，这个在全厂第一个响应造压力机的汉子，此刻紧张得满脸通红。
“李铁牛，你们组的任务，就是给我造出足够多的，最简单的游标卡尺！我不要你们的精度比得上德国货，我只要你们造出来的每一把卡尺，刻度都一模一样！这就是你们的‘标准’！”
“然后，把这些卡尺，发到每一个工人手里！让他们在干活之前，先忘了手感，先学会看图纸，先学会用卡尺！”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铁牛挺起胸膛，吼声震天。
陈思树又走到“模具与冲压组”面前。
“你们的任务，是制造‘标准的模具’。一个模具冲压出来的零件，必然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用机器，来代替人手，强制执行‘标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老张师傅身上。
“炼钢组，你们要做的，是‘标准的材料’。”
“什么成分的钢，有什么性能，经过什么样的热处理，能达到什么硬度，都要给我形成一套可以重复操作的流程！以后，不管谁来炼钢，只要照着这个流程走，出来的东西，性能就八九不离十！”
这番话，击碎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他们终于懂了。
总工程师不是要他们一步登天去盖摩天大楼。
他是要先教会他们，如何制造出标准统一的，一砖一瓦。
“标准”！
这两个字，从此将成为他们灵魂里的戒律。
他们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陈思树要放缓“复仇者”的生产，要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生产线。
因为，手工敲打出来的“复仇者”，就算再强，也只是一个偶然诞生的“英雄”。
而陈思树要的，是一支用“标准”武装起来的，可以无限复制的，钢铁军团！
“总工程师……”
张浩扶了扶眼镜，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明白了……您要做的，不是给我们下达生产任务。您是在我们所有人的脑子里，先建立起一整套……一整套真正的工业思想！”
“没有这个思想，我们就算拿着最好的图纸，也永远只是一个高级点的铁匠铺！”
“没错。”
陈思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思想，才是第一生产力。”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指向仓库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空。
“同志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标准’，就是我们驶向这片大海的第一块龙骨！”
“从今天起，忘了你们是民兵，是农民，是学生。记住，你们只有一个身份——‘一号工程’的工程师！”
“我们是为这个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民族，重新锻造工业脊梁的人！”
“现在，我命令，‘一号工程’，全体都有！”
“——开工！”
一声令下，仓库里的一百多号人，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齐刷刷地挺首了胸膛。
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撕裂夜空的怒吼。
“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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