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工程”的第一课，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兵工厂所有人思想的枷锁。
“标准”这两个字，以前所未有的分量，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整个兵工厂的氛围，一夜之间就变了。
以前，大家干活凭的是一股子热情和老师傅的经验。
现在，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样东西——图纸。
哪怕是最简单的锻造一个螺栓，钳工组的战士也会先跑到临时成立的“技术科”，领一张标明了尺寸和公差的图纸。
然后一边干活，一边笨拙地拿着刚赶制出来的简易卡尺，一遍遍地测量。
做出来的东西，不合格？
不用厂长说，自己就红着脸，亲手扔进了废料堆。
这种变化，让李振华看得啧啧称奇。
“小陈这一招，真是釜底抽薪啊。”他背着手，站在一个正在用锉刀修整零件的年轻战士身后，对王铁山感叹道。
“他没有强压命令，而是让所有人都从心底里认识到‘标准’的重要性，这比任何思想教育都管用。”
王铁山叼着烟斗，烟锅里的火光明灭，嘿嘿首笑。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兵工厂。咱小陈厂长，那是文曲星下凡，脑子里装的都是咱们想都想不到的玩意儿。”
他现在对陈思树，是彻底的信服。
别说搞标准化，就是陈思树说明天要在山顶上修个飞机场，他王铁山都会第一个带人去平山头。
然而，思想的转变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困难，如同深埋地下的坚冰，很快就硌到了所有人的脚底。
“炼钢与材料组”，兵工厂的心脏部门，第一个就遇到了啃不动的硬骨头。
“厂长！不行啊！”
老张师傅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陈思树的办公室，满头大汗，手里攥着一块刚刚出炉、还在微微泛红的钢锭，往桌上重重一放。
“咣当！”
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水洒了一桌。
“按照您给的弹簧钢配方，我们试了七八炉了！”
“硅、锰的比例，我们用秤称得准准的，温度也按您说的，看到钢水发亮、冒白烟了才出炉。可这玩意儿，就是不对劲！”
老张师傅大口喘着粗气，那张被炉火映得黑红的脸庞上，满是焦急和挫败。
“这钢，要么太脆，一敲就断！”
“要么太软，做成弹簧条，压一下就回不来了！跟面条似的！”
“这……这根本不是弹簧钢！”
陈思树放下手里的图纸，脸上并无意外的神色。
他拿起桌上那块失败的钢锭，指甲在粗糙的断口上轻轻刮过。
“老张师傅，别急，坐下喝口水。”他声音平稳，安抚着暴躁的老师傅。
“我早就说过，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要是随随便便就能炼出来，那鬼子的三八大盖，就不会那么难仿了。”
他将钢锭举到灯下，指着断口对老张师傅解释。
“您看这个断面，晶体颗粒太粗大，而且颜色不均匀，这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我们的炉温，还是不够，而且很不稳定。钢水里的各种元素，没有完全熔合均匀。”
“第二，我们对炉内碳含量的控制，几乎为零。炼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是钢，有时候是生铁，全凭运气。弹簧钢对碳含量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多千分之几，少千分之几，性能就千差万别。”
老张师傅听得一愣一愣的。
很多词他听不懂，但他明白了核心意思：他们的炉子，太落后了！
“那……那咋办？”老张师傅彻底急了，“这炉子己经是咱们最好的家当了，还是您带着我们改的呢。总不能……再推倒了重来吧？”
“炉子，当然要改。”
“但不是推倒重来，是升级。”
陈思树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那块简陋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在上面飞快地勾勒。
一个比他们现有高炉复杂数倍的结构，跃然板上。
“这是‘贝塞麦转炉’的简化版。”陈思树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线条精准而稳定。
“我们现在的土高炉，是把铁矿石和焦炭混在一起炼，效率低，杂质多，而且无法精确控制碳含量。”
“而这个转炉，是专门用来‘炼钢’的。我们先把高炉炼出来的、碳含量很高的生铁水，倒进这个炉子里。”
“然后……”
他画出了整个设计的灵魂，那致命的一笔。
“从炉子底部，用鼓风机，强行往铁水里吹空气！”
“吹空气？”
老张师傅和跟着冲进来的张浩，同时愣住了。
往滚烫的铁水里吹冷空气，那不是把火给吹灭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不。”陈思树摇头，他的眼神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你们忘了，生铁里有什么？有大量的碳，还有硅、锰这些杂质。”
“当高温的空气吹进去，空气里的氧气，就会和铁水里的碳、硅、锰，发生剧烈的氧化反应！”
“这个反应，本身就会释放出巨大的热量！足以让炉温在十几分钟内，从一千三百度，飙升到一千六百度以上！”
“在这个过程中，铁水里的碳，会被氧化烧掉。我们只需要控制吹风的时间，就能大致控制最后钢水里的碳含量！时间短点，得到高碳钢；时间长点，得到低碳钢！”
“最后，当碳含量降到我们需要的标准后，我们再根据需要，加入定量的硅、锰等合金元素。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成分精确，质量稳定的，我们想要的任何一种钢！”
陈思树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张浩扶着眼镜，呆呆地看着黑板上的草图，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陈思树的话，和他学过的化学方程式一一对应。
氧化放热……
C + O2 = CO2，放热！
Si + O2 = SiO2，放热！
2Mn + O2 = 2MnO，放热！
全对！
理论上，完全可行！
可是……
“总工程师！”张浩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颤音。
“这个方法……在苏联的教科书上，被称为‘酸性转炉炼钢法’！是现代炼钢工业的基石！但是……它对设备的要求太高了！”
“炉体必须用耐火材料砌成，要能承受一千六百度以上的高温！我们上哪儿找这种耐火砖？”
“还有那个炉底的风口，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和高温，用普通的铸铁，一吹就化了！”
“最关键的，是那个可以倾倒的炉体结构！那需要庞大的齿轮和传动机构，我们……”
张浩说不下去了。
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这个计划，比之前手搓压力机，还要疯狂！
“你说的都对。”陈思树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所以，我才说，这是‘简化版’。”
他拿起粉笔，在图纸上开始修改。
“耐火砖，我们没有。但是，黑石山有的是石英石，我们有的是粘土。我会给你们一个新的配方，烧制我们自己的‘硅砖’。它的耐火度到不了三千度，但撑住一千七百度，足够了。”
“炉底的风口，我们不用铸铁。我们用最好的高锰钢来铸造，并且设计成可快速更换的结构。坏了，我们就换！”
“至于那个倾转机构……”陈思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野性。
“谁说一定要用齿轮？我们是兵工厂，我们有的是力气！”
他在图纸的炉身两侧，画上了两个巨大而粗壮的杠杆。
“我们用杠杆原理！在炉子两侧，焊上巨大的钢制杠杆。出钢的时候，用几十个战士，一起用力，把它硬生生撬起来！”
“用人力，取代机械！”
“用我们最不缺的东西，来弥补我们最稀缺的东西！”
看着黑板上那个充满了简单粗暴、近乎野蛮的设计，张浩和老张师傅，彻底失语了。
他们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恐怖而壮丽的画面：
一个用土制砖块砌成的巨大炉体，被几十个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的大汉，用粗大的杠杆，吼叫着，合力撬动，缓缓倾斜。
那金红色的，仿佛太阳融化般的钢水，咆哮着，奔涌而出……
这不是工业。
这是神话！
是人力胜天的愚公移山！
“干了！”
老张师傅突然一拍大腿，眼睛里全是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又看到希望的疯狂。
“厂长！您就说怎么干吧！我这条老命，今天就撂在这炼钢炉前了！”
“不炼出您要的弹簧钢，我老张家的祖坟，都得让人刨了！”
“对！干了！”张浩也激动地攥紧了拳头，书生的斯文被彻底点燃。
“理论我来算！数据我来核对！我保证，把每一个环节的风险，都降到最低！”
看着被自己点燃斗志的两个人，陈思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这场关于钢铁的豪赌，己经压上了所有的筹码。
“好！”
“从今天起，炼钢组和基建组，合二为一！王团长，李政委，全厂的人，除了必要岗位，都调给你们！”
“我们的目标——”
“半个月之内，让这座‘独立一型转炉’，喷出第一团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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