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风箱学徒都忘了喘气，只剩下外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
陈思树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手中那几个冰凉的小零件上。
那双手，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白皙，指节修长，动作却稳定得不像话。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动作己经在脑海中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击针簧被小心地塞入黄铜管。
然后是淬火后泛着幽蓝光泽的击针。
他用一根磨尖的铁丝，将击针和弹簧死死压缩到底部，另一只手迅速将铁质保险握片的凸起卡入击针尾部的凹槽，临时别住了那股想要爆发的力量。
整个装置内，一股张力瞬间形成。
接着，装上翻板，将保险握片和引信管体上的孔洞严丝合缝地对齐。
最后一步。
陈思树拿起那根用铁丝弯成的保险销，对准孔洞，稳稳地穿过去。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成了！
陈思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手中那个崭新的引信举到灯下。
黄铜的管体，铁灰色的握片，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环从侧面伸出，每一个零件都带着手工打磨的粗糙痕迹，组合在一起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巧。
“这……这就弄好了？”老张师傅把脑袋凑过来，眼睛瞪得像牛眼，声音都有些发飘。
“还差最后一步。”
陈思树拿起一个空的导火索管，从一个小油纸包里，捻出一点火柴头刮下的红色粉末，小心地填了进去。
他将装好药的导火索管，拧在了引信的底部。
至此，一枚完整的，“太行一型”简易安全引信，宣告诞生！
“快，给俺瞅瞅！”老张师傅一把将引信抄了过去，粗糙的大手捧着那小玩意儿，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有声，活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他学着陈思树之前的样子，用手紧紧捏住握片，然后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轻轻一勾那个保险销铁环。
铁环被顺利地抽了出来。
老张师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祠堂里猛然炸响！
“我的娘！”
“咋回事！”
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小猴子更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张师傅手一抖，引信差点脱手飞出去，又被他一把死死抓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那铁质的握片己经“砰”地一下弹开，而里头的击针，己经狠狠地撞在导火索管的底座上！
那声音，干脆利落，充满了力量！
老张师傅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引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喃喃道：“这要是里头填了药……一下就给点着了啊！”
“对。”陈思树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只要拔掉保险销，松开手，它就一定会响。反过来，只要你不拔保险，或者拔了保险但你用手捏着握片，它就永远不会响。”
安全！可靠！
这两个词，此时此刻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变成了手里这声清脆的“啪”。
在场的都是些老兵油子，天天跟那些时灵时不灵的“边区造”打交道，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以后揣着手榴弹冲锋，不用再担心跑着跑着把自己给崩了！
这意味着，扔出去的每一颗手榴弹，都是一颗会咬人的铁疙瘩，而不是扔出去听响的哑炮！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忍不住伸出黑乎乎的手，轻轻摸了一下那个引信，嘴唇哆嗦着，眼里泛着光，也不知道想起了哪个因为哑弹而没回来的兄弟。
“好东西……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啊！”
“比那个拉火绳的强上天了！”
“陈顾问……不，陈先生，你真是神人！”
周围的战士们再也压抑不住，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
他们看陈思祝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狂热、崇拜和救命恩人般的感激。
小猴子站在人群里，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膛挺得高高的，仿佛这玩意儿是他造出来的一样，逢人就说：“看见没！俺就说陈哥是文化人，有大本事！”
“还愣着干啥！”老张师傅比谁都激动，小心翼翼地把引信重新复位装好，扯着嗓子吼道，“快！拿个弹体来！灌火药！把它给老子装上！”
很快，一个黑乎乎的铸铁弹体和一罐子黑火药被拿了过来。
老张师傅亲自上阵，动作熟练地填装火药，然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崭新的“太行一型”引信，拧了上去。
当引信和弹体完美结合的那一刻，一枚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手榴弹，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静静地躺在老张师傅粗糙的手掌上。
黑色的铸铁弹体，充满了暴力的质感；黄铜的引信和铁灰色的握片，又带着一丝机械的精巧。
丑陋又漂亮。
原始又先进。
祠堂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这枚手榴弹，眼神复杂。
震撼，期盼，还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就这一天，一个铁匠铺，一个年轻人，真的把这东西给造出来了？
“走！”
老张师傅沙哑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他通红着双眼，像捧着刚出生的亲儿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手榴弹。
“去找团长！”他声音嘶哑地吼道，“这玩意儿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让他亲眼看看，咱们独立团，有自己的宝贝了！”
“对！找团长去！”
“让团长开开眼！”
人群瞬间被点燃了。
一群人，簇拥着老张师傅和陈思树，举着油灯和火把，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子中央的团部涌去。
他们每个人都挺首了胸膛，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炫耀的自豪和兴奋。
他们知道，手中捧着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枚手榴弹。
那是一个希望。
一个能让更多弟兄活下来的希望，一个能让小鬼子多流血的希望！
陈思树走在人群中间，听着耳边兴奋的议论声，看着周围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朴实而激动的脸，心中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活下去的过客。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黑沉沉的太行山脉。
他知道，自己和这个时代，和这群人，己经彻底绑在一起。
而他们的第一场大考，就在团部那间屋子里，等着那个脾气火爆的王铁山团长来亲自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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