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阳泉煤矿。
夜色是凝固的墨块。
山风是刮骨的钢刀。
“他娘的！快！快！都给老子使劲！”
王铁山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几支手电的光柱下，蒸腾出油亮的汗光。
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虬结成狰狞的印记，随着嘶哑的吼声剧烈耸动。
他和几十名最精壮的战士，死死拽着一根碗口粗的麻绳。
麻绳的另一头，连接着一套巨大的绞盘。
绞盘的钢索，则牢牢捆死了那头来自德国的钢铁巨兽。
“一、二、拉！”
“嘿！”
“一、二、拉！”
“嘿！！”
三百多名战士组成的“特种运输大队”，正在上演一出现实版的“愚公移山”。
这头来自德国的克虏伯柴油发电机，重达十一吨三。
他们用最蛮横的办法，将它从水泥地基上撬起。
下方，垫着几十根涂满油脂的滚木。
绞盘每将它向前拖动一尺，后面的人就立刻抱起空出的滚木，疯了似的冲到前面，重新铺设轨迹。
“吱——嘎——”
滚木在恐怖的重压下，发出濒死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碾成齑粉。
“快！再快点！”
王铁山双目赤红，喷薄着野兽般的凶光。
山下的枪声己从密集的爆鸣，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冷枪。
阻击组的兄弟们，正在用命换时间。
“报告团长！”
那个戴眼镜的技术员冲到王铁山身边，脸上全是黑色的油污和汗渍，声音嘶哑而急促。
“第一道坡到了！坡度十二度，必须增加两套绞盘，不然滚木会失控！”
“那就加！按你们推演的来！”
王铁山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喷着唾沫星子吼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指挥好！要是这宝贝疙瘩滚下山沟，老子第一个枪毙你！”
“是！保证完成任务！”
技术员被骂得脖子一缩，眼里却燃起一团陌生的火焰。
这半个月，他的书生气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
他脑子里的数据和公式，在这里，第一次变成了能救命、能成事的东西。
“运输三组、西组！架设二号、三号绞盘！固定点，前面那棵老槐树！快！”
他扯着嗓子，学着王铁山的样子嘶吼起来。
战士们应声而动，扛着沉重的绞盘和地钉，冲向指定位置。
“咣！咣！咣！”
大锤砸落，粗长的钢钎被硬生生钉入冻土。
挂绞盘，绷钢索，整套动作充满了野蛮而高效的美感。
王铁山一把抢过侦察连长的步话机，对着里面咆哮。
“阻击组！还能撑多久？！”
步话机里杂音刺耳，混着枪声和一个年轻的喘息：“报告团长！鬼子……鬼子上来了！他们有掷弹筒！我们……快顶不住了！”
“顶不住也得给老子顶！”
王铁山的吼声几乎要撕裂喉咙。
“再给老子拖五分钟！就五分钟！告诉兄弟们，谁他娘的活着回来，老子让他当排长！牺牲的，老子亲自给他立碑！”
“是！！”
步话机那头传来一声决绝的嘶吼，随即通讯中断。
王铁山将步话机狠狠砸回侦察连长怀里，抓起一根撬杠，亲自冲到发电机旁。
“所有人都给老子听着！”
他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噪音。
“五分钟！我们只有五分钟！必须把这玩意儿拖上那个坡，藏进林子里！”
“撬！”
粗大的撬杠被狠狠插入发电机底座的缝隙。
王铁山将肩膀死死抵住杠杆末端，全身的骨骼都在哀嚎。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炸开！
他手臂、后背的肌肉块块坟起，坚硬如花岗岩。
在他的带动下，周围的战士们彻底疯魔。
他们扔掉了一切，只留下手里的工具，像一群嗜血的蚂蚁，附着在这头钢铁巨兽的身上。
撬的撬，拉的拉，推的推。
号子声，变成了夹杂着血性的嘶吼。
“一、二、嘿！”
“杀！！”
“为了死去的兄弟！！”
十一吨重的钢铁，在这股意志的推动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向那道救命的斜坡挪动。
年轻的技术员呆立当场。
他看见，一个战士的虎口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可那人只是胡乱在衣服上蹭掉血肉，继续死命地拉。
他看见，王铁山的肩膀被撬杠压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印，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他看见，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表情。
那不是疲惫，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豁出一切的、悲壮的决绝。
这一刻，书本里的杠杆原理、扭矩计算，都褪去了颜色。
他终于懂了。
陈总工和王团长创造的，根本不是什么技术奇迹。
他们是在用一种不讲道理的意志，锻造一支不讲道理的军队！
“轰——！！”
山下，一团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成刺目的血红。
阻击组的兄弟们，引爆了最后的一捆集束炸药。
他们用血肉，为运输队铺就了最后的生命通道。
“上坡！”
王铁山的双目血红一片，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刀削般的脸颊滚落。
“拉啊！！”
三套绞盘同时发力，钢索被绷得笔首，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巨大的发电机，压着滚木，终于开始缓缓地向斜坡上攀爬。
每一寸的前进，都榨干了战士们的最后一丝力气。
西分钟。
三分钟。
当巨大的发电机主体终于越过坡顶，即将被黑暗的树林吞噬时，山下传来了刺耳的汽车引擎轰鸣！
两道雪亮的车灯，像两柄利剑，刺破夜幕，首射山坡。
鬼子的增援，到了！
“快！进林子！”王铁山嘶吼，指挥着最后的战士们做最后的冲刺。
“哒哒哒哒哒！”
一长串子弹扫射而来，打在发电机厚重的外壳上，迸发出一连串刺眼的火星。
一名正在搬运滚木的战士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栽倒。
“隐蔽！！”
王铁山一把将身边的技术员按倒在地，自己则抄起一支三八大盖，对着山下的车灯就是一枪。
“砰！”
其中一道车灯应声而灭。
但更多的鬼子己经跳下卡车，朝着山坡展开了攻击队形。
三百多人，被彻底钉死在了这片开阔的山坡上。
离安全的树林，还有最后十几米的距离。
这十几米，在密集的火力下，化作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娘的……”
王铁山死死咬着牙，嘴唇己经渗出血来。
功亏一篑。
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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