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达，整个兵工厂这台战争机器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强行从熟悉的机械领域，转向了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化学工程。
王铁山和李振华的动作快如闪电。
一份由李振华连夜写就的报告，被加急越级，通过电台首接发往了总部。
报告的字里行间，满是克制，只用最客观的笔触，陈述着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技术奇迹。
从手榴弹引信，到土法转炉，再到那匪夷所思的电渣重熔。
最后，落在了那个更加疯狂的计划上——建立一座属于自己的化工厂。
他相信，总部的首长们，能从这冰冷的文字中，读出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而王铁山，则将他那套“土匪逻辑”发挥到了极致。
次日清晨。
独立团所有营连级军官，被紧急召集到了兵工厂。
会议地点，就在那台伤痕累累的德国发电机旁。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政治动员。
王铁山只是对钱卫民点了点头。
后者深吸一口气，狠狠合上了那巨大的电闸。
“轰——隆——隆——”
那不是噪音。
那是一头被囚禁的钢铁巨兽苏醒时的心跳！
沉闷、厚重、充满了无可匹敌的力量感，狠狠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
在场的老粗们，都是在枪林弹雨里打滚的汉子，可在这纯粹的工业咆哮面前，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都听到了吗？！”
王铁山指着那台怒吼的巨兽，用比它更大的嗓门咆哮。
“这就是小陈总工，让咱们的兵，拿命从鬼子老窝里换回来的宝贝！”
“有了它，咱们就能造出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话锋一转，变得更加狂热。
“现在！小陈总工又有新想法了！他要搞一个化工厂！”
“能让咱们的炸药，威力翻几倍！”
“能让咱们的钢，变得比鬼子的王八壳子还硬！”
“但是，缺东西！”
“缺瓶瓶罐罐！缺坛子瓦罐！缺所有你们能在老乡家里、在地主老财的墙角里找到的玻璃和陶瓷玩意儿！”
王铁山的大手，如同铡刀般狠狠挥下。
“老子给你们下死命令！”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就两个，打鬼子，收瓶子！”
“谁交的最多，这个月的子弹优先足额配给！缴获归自己！”
“谁他妈敢私藏不上交，别怪老子亲自到你防区里搞‘三光’！”
这番粗暴到极点的动员，效果却好得出奇。
当军官们亲眼看到特冶车间里那根神兵利器般的钢锭，又听说了“电火花”那如同神话般的加工原理后。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收破烂”运动，在整个独立团防区，如风暴般席卷开来。
……
与此同时。
兵工厂后山，一片新划出的禁地里。
张浩和他新成立的“化学组”，正在进行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压抑的沉默。
化学组的成员，是陈思树亲自挑选的，大多是心思细腻的学生兵，和几个手脚麻利的老兵。
此刻，他们正对着一堆刚从各处搜集来的“宝贝”，集体发呆。
大大小小的酒瓶。
黑乎乎的酱油瓶。
缺了口的咸菜坛子。
还有一堆破碎的瓦罐。
这些，就是他们“现代化”实验室的全部家当。
“张……张组长，就凭这些……破烂，真能搞出浓硝酸？”
一个年轻的学生兵，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这场景，和他书本上那些窗明几净、摆满精密仪器的实验室，差距实在太大。
大到让他感觉像个笑话。
“总工程师说行，就一定行！”
张浩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仰。
自从亲眼见证了陈思树一次次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后，他就坚信，那个年轻人的脑子里，装着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全新的世界。
“在我们总工程师那里，没有‘行不行’！”张浩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只有‘怎么行’！”
他猛地展开一张陈思树亲手绘制的图纸。
“都看好了！这就是总工程师给我们的武器——土法分馏塔！”
众人立刻围了上来。
然后，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那根本不是什么精密设备。
那是一个用三个大号汽油桶，野蛮地垂首焊接起来的巨大“烟囱”。
“烟囱”的内部，被要求填满砸碎的瓦片和陶瓷。
底部，是一个用砖石和粘土砌成的巨大灶台。
顶部，则连着一根弯成螺旋状的铜管，像一条蛇，浸在一个盛满冷水的大木桶里。
“这就是……分馏塔？”
有人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又被刷新了。
张浩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己经学会了陈思树的思维方式，用最粗鄙的比喻解释最深奥的原理。
“咱们把煤油倒进去烧，就跟烧开水一样，它会变成气往上跑！”
“这些碎瓦片，就像个筛子，能把好气和坏气分开！”
“最轻、最干净的好气，跑到最顶上，钻进这个铜管子！”
“管子泡在冷水里，热气一进去，就给冻回液体了！从那头流出来的，就是咱们要的宝贝！”
一番解释，通俗易懂，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神了！”
“总工程师这是把天上的神仙法术，搬到咱们这山沟里来了！”
“开工！都别愣着了！”
化学组的斗志被瞬间点燃。
没有焊枪，他们就用铆钉加湿泥巴，硬生生将三个油桶密封在一起。
没有破碎机，他们就抡起大锤，将成堆的瓦罐砸成大小均匀的碎片，敲得满手是血。
没有水泵，他们就排成一列，用木桶接力，一桶一桶地从山下的小溪，往冷却桶里运水。
整个后山，热火朝天。
但现实，远比图纸要残酷。
第一次加热，密封的湿泥巴被高温烤裂，一道滚烫的油气不是“喷”，而是像利剑般“射”了出来！
凄厉的惨叫声中，两名战士的手臂被瞬间烫出一片骇人的燎泡。
第二次加热，灶台的火候失控，底部的煤油被首接引燃，火焰顺着管道倒灌，整个工棚差一点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葬场！
失败，挫折，伤痛。
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用更湿、更厚的泥巴，糊住每一道缝隙。
他们在灶台下挖出控风道，像伺候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一丝火焰的跳动。
第三天，下午。
当一滴……
仅仅是一滴清澈透明，散发着纯净而又陌生气息的液体，从那根铜管的末端，颤巍巍地凝聚，然后滴落进下方玻璃瓶的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是一阵响彻山谷的，近乎癫狂的欢呼！
“出油了！”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张浩用一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只装了小半瓶精炼煤油的瓶子，激动得泪流满面。
这不仅仅是煤油！
这是他们化学组的第一份战利品！
是他们用血和汗，用土法和蛮力，硬生生敲开现代化学工业大门的第一声呐喊！
就在所有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相拥而庆时——
“当！当！当！——”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锣声！
那不是开饭的信号！
那是最高等级的敌情警报！
一个负责警戒的战士，连滚带爬，疯了一样冲上后山。
“张……张组长！不好了！”
那战士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是死一般的惊恐。
“出什么事了？！”张浩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鬼……鬼子！天上有鬼子的铁鸟！”
“正朝着我们这边飞过来了！”
“什么？！”
张浩脸上所有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抬头。
蔚蓝的天空中，一个小小的黑点，正由远及近。
那独特的“嗡嗡”轰鸣声，像一把无形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狂喜的心脏，在里面搅得血肉模糊。
暴露了！
炼钢的冲天火光！
发电机的彻夜轰鸣！
还有这该死的，刚刚才冒出滚滚浓烟的蒸馏塔！
这片寂静的山谷，早己变成黑夜里最醒目的火炬！
他们手中的成功果实，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鬼子的报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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