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我说……”
“苏晚晴的壳子里……”
“装着别人呢？”
破碎的尾音，带着泪水的咸腥和绝望的余烬，轻轻飘落在陈旧书房凝滞的空气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旋即被沉重的寂静吞噬。
苏晚晴——不，此刻，她是林薇——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黏腻的药汁和细碎的瓷片。额角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混着冷汗和泪水，蜿蜒滑过苍白的脸颊。她仰着头，目光穿过模糊的泪雾，死死锁在阴影中苏正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在赌。赌这荒谬绝伦的真相，赌苏正霆那深不可测的心海中，是否还存在一丝对未知的容忍，或是对亡妻苏婉华的一缕执念，足以让他不立刻将自己投入精神病院或更可怕的地方。
空气凝固成了坚冰。窗外摇曳的树影在墙壁上投下鬼魅般的暗纹。苏正霆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笼罩着她。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薇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带来的、濒临破碎的空洞麻木。
苏正霆没有任何反应。没有震惊，没有暴怒，没有斥责为荒谬。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张如同花岗岩雕琢而成的脸上，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平静。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沉寂千年的古井，此刻井水深处，却仿佛有某种极其幽暗、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缓缓搅动、翻涌。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掌控。它更像是在……确认？在描摹？在透过眼前这张属于“苏晚晴”的、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努力辨认着什么极其遥远、极其陌生的东西？
林薇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放置在放大镜下的古物，灵魂的每一个褶皱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刚刚孤注一掷的勇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在西肢百骸蔓延。她开始后悔。这比被当作疯子更可怕！这沉默，这深沉的、仿佛在掂量她灵魂重量的目光……
就在林薇的神经即将被这无声的压力彻底碾碎时——
苏正霆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没有走向门口，而是朝着书房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镶嵌在书架旁边的深色木门走去。
那扇门，林薇刚才就注意到了，但并未在意。它紧闭着，仿佛通向另一个被遗忘的时空。
苏正霆走到门前，停下。他伸出手，不是推门，而是从羊绒开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转动钥匙，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吱呀——”
一声沉重而滞涩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书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松节油、颜料和时光沉淀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正霆推开门，侧身让开。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示意林薇进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门内那片幽暗的空间，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追忆、深沉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
光线从书房透入，勉强照亮了门内一小片区域。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虚脱的身体，目光越过苏正霆的身影，投向门内——
那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房间中央，立着一个蒙着厚厚防尘布的巨大画架。西周靠墙摆放着几个同样蒙着布的画架和柜子。墙上没有装饰，只有一些早己褪色、边缘卷曲的素描稿被图钉随意地钉着。地上散落着一些空了的颜料锡管、干涸的调色板、断裂的炭笔。角落里，一个老旧的CD播放机沉默地蹲着，旁边散落着几张古典音乐的CD。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时光冻结的、属于艺术创作的浓烈气息，却又被厚重的灰尘和沉寂所覆盖，充满了遗弃和孤寂的味道。
画室。
这是苏婉华的画室！
那个在原主模糊记忆里几乎不存在的、被刻意遗忘和尘封的角落！
林薇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那浓烈的松节油气味，那蒙尘的画架，那墙上的素描……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这具身体最深处某个被遗忘的锁孔！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和……一丝微弱的、如同回响般的共鸣！
苏正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室内那片幽暗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沉重感：
“她走之后……这里……再没人进来过。”
“除了灰尘。”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林薇的心上。她看着苏正霆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背影，看着他凝视画室深处时那无法掩饰的、深沉的痛楚和悔恨，一个荒谬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信了！或者，至少，他相信眼前这个灵魂，不是他那个骄纵跋扈的女儿苏晚晴！否则，他不会带她来这里！不会打开这扇尘封着亡妻灵魂印记的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了她！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不顾身上的狼狈和疼痛，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敞开的门走去。
她走到门口，站在苏正霆身侧。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更加清晰地涌入鼻腔。她看向房间中央那个蒙着厚厚防尘布的巨型画架。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抓住了防尘布厚重粗糙的边缘。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苏正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画室深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动作毫无反应。
林薇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一扯！
“哗啦——”
厚重的防尘布如同幕布般滑落，扬起漫天飞舞的、带着时光味道的尘埃！
一幅巨大的、尚未完成的油画，瞬间暴露在微弱的光线下！
画面占据了整个画布。背景是朦胧而深沉的墨绿色，仿佛幽深的森林或夜幕下的湖水。画面中央，一株巨大的紫藤花树虬枝盘绕，从画布顶端倾泻而下！那些盛开的、梦幻般的紫色花穗，如同凝固的瀑布，在墨绿的底色上流淌、绽放！每一簇花穗都描绘得极其细腻，深深浅浅的紫色如同流动的星河，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悲怆的绚烂！
然而，这幅画并未完成。在画面的右下角，一大片区域还只是勾勒着粗糙的炭笔底稿，是几块嶙峋的、形态奇特的太湖石。只有最靠近紫藤花树的一块石头，被薄薄地涂上了一层青灰色的底色。整幅画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左边是怒放的生命，右边是未完成的荒芜和冰冷。更触目惊心的是，在画布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大片干涸的、深褐色的污渍，像是……泼洒的颜料？或是……凝固的血迹？
林薇被这幅未完成的巨作震撼了！那扑面而来的生命力与荒芜的对比，那绚烂到极致的紫色中蕴含的悲怆感，让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爱好者能画出的作品！这是苏婉华！那个被尘封的生母！她的灵魂，她的才华，她的痛苦……都凝固在这块未完成的画布上！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一个被灰尘覆盖的矮柜。柜面上，散落着几张泛黄的、边缘卷曲的画纸。其中一张，似乎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卡通人物，笔触稚嫩。在角落，用同样稚嫩的笔迹写着：
“妈妈和薇薇，在花园。晚晴画，5岁。”
晚晴画！
苏晚晴画的！五岁！
林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猛地看向那幅巨大的、未完成的紫藤花油画！又猛地看向地上那张泛黄的、画着“妈妈和薇薇”的稚嫩涂鸦！
一个荒谬而清晰的连接，如同闪电般贯通了她的脑海！
苏晚晴……原主……她并非生来就是骄纵跋扈的恶魔！她也曾是个会依偎在母亲身边、用稚嫩笔触画下“妈妈和薇薇”的孩子！她也曾在这间画室里，沾染过母亲的艺术气息！那幅未完成的紫藤……那绚烂的生命力……是否也曾在那小小的灵魂里，埋下过一颗微弱的种子？只是后来，被浮华、被放纵、被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扭曲的环境……彻底扼杀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她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她抬起头，看向依旧沉默地站在门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画室的苏正霆。他高大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独和沉重。
“她……” 林薇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目光落在那幅巨大的紫藤花上，“她……很喜欢紫藤？”
苏正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林薇的脸上。那眼神不再锐利，不再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被岁月风化的岩石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一丝奇异共鸣的眼睛。他看着这张属于“苏晚晴”的、却承载着完全陌生灵魂的脸。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心神。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刻骨铭心的痛楚，清晰地回荡在布满尘埃的画室里：
“她……”
“从未画完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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