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从未画完过春天。”
苏正霆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锈蚀的门轴在时光深处艰难转动，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被岁月风干的悲怆。那七个字，在弥漫着松节油、灰尘和未竟之志气息的画室里幽幽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凿子，在寂静中凿开深不见底的哀伤。
林薇扶着冰冷的门框，指尖感受到原木粗糙的纹理。她怔怔地看着那幅巨大的、倾泻着紫色星河般的紫藤花油画。左边是怒放的生命，流淌着近乎悲怆的绚烂；右边是勾勒着嶙峋怪石的荒芜底稿，以及那片触目惊心的、深褐色凝固污渍。未完成的春天……苏婉华的生命，是否也如同这幅画，在最盛放时被猝然斩断？留下这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悲悯攫住了她。她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浓烈的紫色，仿佛那色彩会灼伤灵魂。视线重新落回墙角矮柜上，落在那几张被时光浸染得泛黄的画纸上。那张写着“妈妈和薇薇，在花园。晚晴画，5岁”的稚嫩涂鸦，像一个微弱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呼唤。
她踉跄着走过去，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脚下踢到一个空瘪的颜料锡管，发出轻微的滚动声，在死寂的画室里格外清晰。苏正霆依旧站在门边，如同凝固的雕塑，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未完成的荒芜，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林薇在矮柜前蹲下。膝盖触碰到冰冷的地板，传来一阵刺痛，提醒着她身体的狼狈和额角伤口的灼热。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覆盖在那张五岁涂鸦上的厚厚灰尘。画纸的边缘己经卷曲脆化，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上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牵手的火柴人，一个高一点，头发长长（代表妈妈），一个矮矮胖胖（代表自己），旁边是一朵巨大的、七扭八歪的太阳花。稚拙的线条，笨拙的用色，却透着一种纯粹的、不设防的依恋。
“晚晴画……” 林薇无声地默念着画纸角落那行同样稚嫩的字迹。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糙的纸面。就在她的指腹滑过“薇薇”两个字下方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纸张本身的突兀感传来。
那里……纸面似乎略厚一点？边缘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瞬间闪过！她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抠向那张涂鸦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折痕处。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画室中炸响的纸张撕裂声！
在苏晚晴五岁稚嫩涂鸦的背面，竟然被巧妙地粘贴、隐藏着另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同样泛黄、但明显材质更硬挺的纸张！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隐藏的纸张从涂鸦背面完全剥离出来。它被对折了两次，叠成一个很小的方块。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莫名期待的虔诚，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地，将那折叠的纸张缓缓展开。
纸张完全摊开在布满灰尘的矮柜柜面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抬头——**江南省第一人民医院**。
纸张的格式和质感，远比清河县那份报告单陈旧、正式得多。日期……林薇的目光扫向日期栏——
**二十一年前**！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二十一年前！苏婉华去世的那一年？！
她急切地向下看去！
**姓名：苏婉华**
**性别：女**
**年龄：30岁**
**科室：妇产科 / 肿瘤科**
**诊断意见：**
1. **晚期妊娠（孕36周）**。
2. **左乳腺癌（浸润性导管癌 III期）伴腋窝淋巴结转移**。
3. **全身骨扫描提示：多发骨转移灶（脊柱、骨盆、肋骨）**。
**病情评估：**
1. 患者妊娠晚期，肿瘤己广泛转移，病情危重，预后极差。
2. **强烈建议：立即终止妊娠！尽快行全身化疗及靶向治疗，控制肿瘤进展，延长生存期，缓解痛苦。**
3. **继续妊娠风险：肿瘤进展迅猛，母体极度消耗，随时可能发生多器官衰竭、病理性骨折、高钙血症危象等致命并发症！胎儿亦有宫内窘迫、早产、发育迟缓甚至胎死宫内风险！**
4. **终止妊娠方案：可行剖宫取胎术，术后立即开始抗肿瘤治疗。**
**患者意见及签名栏：**
**患者苏婉华本人坚持继续妊娠，拒绝终止！拒绝化疗！要求保守支持治疗，全力保障胎儿足月！**
**患者签名：苏婉华（字迹娟秀却透着虚弱）**
**日期：二十一年前**
报告单下方，是医生用红笔加注的、力透纸背的、充满了愤怒和无奈的警告：
**此决定极其危险！患者生存期可能不足三个月！强烈建议家属劝阻！**
林薇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簌簌的轻响！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底和心上！
癌症晚期！全身转移！医生强烈要求终止妊娠！否则生存期不足三个月！
而苏婉华……她拒绝了！她选择了孩子！用自己仅存的生命和承受巨大痛苦为代价，去换取那个孩子的足月诞生！
那个孩子……就是苏晚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痛、震撼和彻骨冰凉的洪流，狠狠冲垮了林薇的理智！她猛地抬头，看向门边那个如同山岳般沉默、背对着画室的男人——苏正霆！
他……知道吗？！
他当年……知道自己的妻子身患绝症，却为了生下他们的孩子，选择了放弃治疗，走向死亡吗？！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尖锐的、为苏婉华感到的强烈悲愤，瞬间攫住了林薇！她捧着那份沉重的报告单，如同捧着一份血淋淋的死亡判决书，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一首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苏正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滞重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锈蚀中艰难转动。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望着那片荒芜，而是精准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般，落在了林薇手中那份展开的报告单上。
他的视线，穿透画室昏暗的光线，落在“左乳腺癌（浸润性导管癌 III期）伴腋窝淋巴结转移”、“全身骨扫描提示：多发骨转移灶”、“强烈建议：立即终止妊娠！”、“患者苏婉华本人坚持继续妊娠，拒绝终止！拒绝化疗！”……那些刺眼的字句上。
苏正霆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冷硬、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震动！
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二十一年时光的惊雷狠狠劈中！他高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的呼吸，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沉稳节奏，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深沉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平静被彻底撕裂！眼底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深埋了二十一年、猝然被挖出的、血淋淋的剧痛？还是……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隐瞒、欺骗了漫长岁月的、巨大的愤怒和……崩塌？！
他看着那份报告，看着报告上苏婉华那娟秀却虚弱的签名，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林薇那张布满泪痕、震惊和悲愤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对一个“占据女儿躯壳的陌生灵魂”的审视！而是对一个猝然揭开他人生最惨烈真相的、带着血泪的控诉者的……质问！和一种被彻底颠覆了认知、灵魂都在剧烈震颤的……茫然！
时间，在死寂的画室里彻底凝固。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天光中无声飞舞。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着时光的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林薇捧着那份报告，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也如同捧着苏婉华用生命写就的最后遗嘱。她看着苏正霆脸上那山崩地裂般的剧痛和崩塌，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巨大的悲悯和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怆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母亲王秀兰，为了家庭耗尽心力，在贫困和病痛中挣扎，即将失去光明。
苏婉华，为了腹中的孩子，放弃生的希望，在病痛中走向死亡。
她们……何其相似！
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林薇冰冷的脸颊。她看着苏正霆，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穿透了二十年时光的悲凉和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击在苏正霆崩塌的心防上：
“她……”
“是为了她。”
“也是为了……”
“你。”
“你”字落下，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苏正霆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深不见底的灰败和……一种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令人心悸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扶眼镜，而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那份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报告，生生撕裂、剜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哑气音。
最终，他靠着冰冷的门框，极其缓慢地滑坐下去，瘫倒在画室门口冰冷的地板上。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
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在布满尘埃的画室里低低回荡。
窗外，那株真实的紫藤花树在夜风中摇曳，婆娑的树影透过高处的天窗，在未完成的画布上、在瘫倒的苏正霆身上、在捧着报告泪流满面的林薇身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鬼魅般的紫色光斑。
一个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春天真相，终于在这尘封的画室里，伴随着泪水和无声的崩塌，惨烈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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