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尘埃在微弱的天光中无声旋舞,如同时光的碎屑。苏正霆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抵着同样冰冷的门框。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之间,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没有嚎啕,只有一种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悲鸣,在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凝固血渍气息的空间里低低回荡,每一次压抑的抽息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份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染着苏婉华生命最后抉择的诊断报告,此刻被林薇紧紧攥在手中,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她颤抖的指尖捏碎。她站在矮柜旁,泪痕未干,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悲悯、震撼和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怆。苏正霆无声的崩塌,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妻子当年独自承受了怎样的炼狱,又为了什么走向了永恒的黑暗。这真相,如同淬毒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他用二十年冷硬外壳包裹的、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就在这时——
“嗡……嗡……”
一阵微弱却执着的震动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画室里令人心碎的呜咽。是那部被苏正霆放在书房矮柜上的备用手机!
林薇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林浩!母亲的手术!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悯!她几乎是扑过去,踉跄着冲出画室,冲回书房!地上的药汁碎瓷被她踩得咯吱作响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抓起那部疯狂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家乡号码!
她颤抖着手指,几乎戳破屏幕,滑开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姐!姐!手术……手术做完了!” 林浩的声音穿透电波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喘息和浓重的哭腔,背景是仪器平稳的滴答声和医护人员模糊的低语,“医生说……说手术成功了!玻璃体里的血块清掉了!妈……妈现在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医生说暂时……暂时脱离最危险的时候了!但是……但是眼睛……医生说视力肯定保不住了……还有血糖血压……还要看后续……”
成功了!暂时脱离危险了!
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心酸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林薇紧绷的神经!她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书桌滑坐在地上,紧紧攥着手机,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巨大庆幸的泪水!
“浩浩……浩浩……”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妈……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眼睛……眼睛以后再说……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情绪起伏让她几乎无法言语。
电话那头,林浩也哭了起来,是释放的、带着巨大后怕的哭声:“姐……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那些省城来的专家好厉害……他们说……说多亏钱跟设备跟得及时……姐……钱……那么多钱……你……”
林薇猛地惊醒!她下意识地看向画室门口——苏正霆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低沉的呜咽似乎停顿了一瞬,但并未停止。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崩塌中,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浩浩!” 林薇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急切,“钱的事别担心!有人……有人帮了我们!你好好照顾妈!听医生的话!需要什么立刻告诉我!妈醒了……醒了告诉我……” 她不敢多说,生怕惊动了画室里那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嗯!嗯!姐!你也要好好的!” 林浩用力吸着鼻子,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依赖和安心。
挂断电话。忙音响起。
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画室方向传来的、苏正霆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沉重的低音。
林薇瘫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桌腿。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酸痛。额角的伤口在抽痛,手背被碎瓷划破的地方渗着血丝。身下是黏腻的药汁和碎瓷,狼狈不堪。但她此刻却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母亲暂时安全了。压在心头最沉重的巨石,被苏正霆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搬开了。
代价呢?
徐昌明的停职审查。
苏正霆此刻无声的、山崩地裂般的崩塌。
还有……那份血淋淋的、关于苏婉华死亡的真相。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房敞开的门,望向画室里那个蜷缩在门框阴影里的高大身影。他依旧在颤抖,那沉闷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充满了无边的痛苦和悔恨。那份诊断报告,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二十年的炼狱。他是否在懊悔?懊悔当年没能察觉妻子的病痛?懊悔没能阻止她走向死亡?还是……懊悔这二十年来,对那个用妻子生命换来的女儿苏晚晴……只有冰冷的失望和疏离?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林薇心中翻涌。有同情,有悲悯,甚至有一丝……同为失去至亲之人的理解。她扶着书桌,挣扎着站起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议。她踉跄着走到矮柜边,拿起那个之前被周管家放在这里的保温壶。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她倒了一杯水。端着水杯,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画室门口走去。
画室里,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线下飞舞。苏正霆的身影在阴影里剧烈地颤抖着。林薇走到他身边,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将手中的水杯,轻轻放在他身边冰冷的地板上。
清水在杯中微微晃动,倒映着天窗透下的、摇曳的紫色树影。
苏正霆的呜咽声骤然停止。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微小的动静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上布满水雾,模糊一片。露出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白浑浊,眼窝深陷,充满了巨大的痛苦、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灰败。他脸上泪痕纵横,早己失去了平日一丝不苟的威严,只剩下一个被岁月和真相瞬间压垮的中年男人的狼狈和脆弱。
他的目光,先落在身边那杯水上,水面微微晃动着。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抬起,落在了蹲在他面前的林薇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布满泪痕、血污和疲惫的脸上停留,在她额角渗血的纱布上停留,在她同样狼狈、沾满药汁和灰尘的衣服上停留。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的那份泛黄的诊断报告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被窥见最不堪狼狈的羞怒?有面对揭开真相之人的茫然?有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同样狼狈不堪、却带来母亲一线生机的灵魂的……无措?
林薇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经历巨大风暴后的疲惫和一丝同样深沉的悲悯。她将那份沉重的报告单,轻轻地、放在了那杯水的旁边。
“她……” 林薇的声音沙哑低沉,目光投向画室中央那幅未完成的、流淌着紫色星河的紫藤花,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勇敢。”
苏正霆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仿佛无法承受那“勇敢”二字带来的剜心之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呜咽似乎又要冲破喉咙。
林薇不再看他。她撑着膝盖,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巨大的眩晕感让她晃了晃,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杯水,那份报告,以及那个蜷缩在尘埃和痛苦中的男人,转身,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离开了画室,离开了书房。
她穿过寂静无声的走廊,凭着模糊的记忆,踉跄着回到了那个属于苏婉华的、简洁而冰冷的房间。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庭院里山茶花的清冷光影勾勒着房间的轮廓。她走到床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重重地倒了下去,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味道却冰冷柔软的枕头里。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沉重的海潮,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额角的伤口在突突地跳痛,手背的划伤传来丝丝刺痛,但这些生理的痛楚,远不及灵魂深处那巨大的震荡和悲悯来得沉重。
母亲暂时安全了。
苏婉华的真相揭开了。
苏正霆……崩塌了。
而她,林薇,这个占据了苏晚晴躯壳的异世灵魂,又该何去何从?她闭上眼,混乱的思绪中,只剩下画室里苏正霆那无声的、山崩地裂般的颤抖,和那份诊断报告上苏婉华娟秀却决绝的签名。
窗外,夜色深沉。庭院里那株沉默的山茶花,在微凉的夜风中,悄然落下一片洁白的花瓣,无声地飘落在窗台上。
一个沉默的春天,在巨大的伤痛和未解的谜团中,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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