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隧道里，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自语，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反复切割。
“囡囡，快吃呀，再不吃，冰淇淋就要化掉了……”
那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执拗。她被困在时间的琥珀里，永远重复着一个未能完成的动作。
李叔的脸色无比难看，他掌心的不灭火都似乎摇晃了一下。猎魔人习惯了面对狰狞的恶，却很少有人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柔软的、令人心碎的执念。
净化？用不灭火去烧一个奶奶对孙女的爱？那不成魔了。
许禾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她的“静滞”可以冻结狂暴的情绪，但眼前的这份执念，像一汪深不见底的静水，没有波澜，无从下手。冰冻静水，水依然是水。
“这……怎么办？”李叔的声音干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五阶力量如此无用。
阿德里安先生脸上的悲悯更深了。维纳斯的光晕在他身边流转，散发出焦急的、不成曲调的杂音。
它能安抚悲伤，能共情悔恨，却无法介入这段完整的、自我封闭的记忆。因为这段记忆里没有缺口，没有痛苦，只有爱。
“麻烦了，主人。”长明灯的声音在林明宣脑中响起，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棘手，“这个老太太的精神力场，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买到冰淇淋’是起点，‘孙女吃掉冰淇淋’是终点。现在她卡在了终点前，能量无法释放，就只能无限循环。除非……”
除非什么？
林明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打不破，就加入。
解不开，就完成。
一个荒唐至极，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念头，像电流般击中了他的神经中枢。
他看向身边的三位强者，他们是剑，是盾，是乐章，但此刻，他们缺一个演员。
“李叔，许禾小姐，阿德里安先生。”林明宣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隧道里异常清晰，“我们可能……用错了方法。”
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我们不能‘渡’她，因为她没有罪，也没有苦。她只是在完成一个承诺。”林明宣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她不是病人，她只是一个……任务进行到99%的NPC。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帮她完成那最后的1%。”
“什么意思？”李叔没听懂。
许禾若有所思。
阿德里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看向林明宣，眼神里充满了惊叹与赞许，仿佛听到了一段意料之外却无比和谐的变奏。
“她的执念，是让‘囡囡’吃掉冰淇淋。”林明宣一字一句道，“那我们就给她一个‘囡囡’。”
空气凝固了。
李叔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一副“你小子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让他去扮演一个撒娇的小孙女？他宁可去跟狼人死磕。
许禾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身黑色作战服和冷若冰霜的脸，迅速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阿德里安先生，”他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达给了身后的人，“请您……换个曲子。不要安魂曲，要摇篮曲。最温暖，最怀旧的那种。”
阿德里安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轻轻颔首，维纳斯的光晕瞬间变幻。之前那种庄严、肃穆的共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轻柔、温暖、仿佛带着午后阳光味道的钢琴旋律。那旋律很老，甚至有些不成调，就像一台旧八音盒里流淌出的、属于童年的声音。
隧道的氛围变了。那股精神霉味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像被子晒过太阳的暖意。
李叔和许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他们默默地收敛了力量，将舞台完全交给了前方那两个人。
林明宣走得很慢，他脱下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摘下了那副象征着理智与疏离的金丝边眼镜，放进口袋。没有了镜片的遮挡，他那双桃花眼里的锐利被隐藏起来，只剩下属于年轻人的、清澈干净的底色。
他走到老太太身后，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只蝴蝶。
“奶奶。”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略带沙哑的磁性。
老太太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那是一张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脸，双眼浑浊，没有焦点。她看着林明宣，眼神里是茫然的，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存在于遥远过去的身影。
“囡囡……？”她迟疑地叫了一声。
“嗯，奶奶，我在这儿。”林明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软，更亲昵。他回想着自己小时候跟爷爷撒娇的样子，尽管这让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尴尬和不适。
“你怎么才来呀……冰淇淋……都要化了……”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嗔怪，她举起那只攥紧的手，慢慢摊开。
她的手心空无一物。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盒己经融化变形，只剩下粉红色汤水的草莓冰淇淋。那是执念的凝聚体。
“对不起，奶奶，刚才跟同学在外面玩，忘了时间。”林明宣看着那只空无一物的手，眼神却无比认真，仿佛那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宝。
“快吃，快吃。”老太太催促着，将手递到他嘴边。
林明宣没有犹豫，他低下头，对着老太太的掌心，做了一个“吃”的动作。他甚至模仿着被冰凉的甜腻刺激到的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真甜。”他抬起头，对老太太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的笑容，干净，温暖，不带任何杂质。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了一丝光彩。她定定地看着林明宣，脸上的焦急和执拗，像被春风吹散的积雪，一点点融化了。
她笑了，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像个孩子。
“好吃……就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盘踞在隧道深处、强大到扭曲空间的执念力场，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那盒由执念构成的“冰淇淋”消失了。
老太太眼中的光彩也随之黯淡下去，重新变回了那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特有的、空洞的茫然。她完成了她记忆里最后的任务，然后，彻底迷失在了时间的断层里。
她累了，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林明宣连忙伸手，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老人家的身体很轻，像一捧干枯的落叶。
整个隧道，在这一刻，仿佛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墙壁上那些哭泣的、愤怒的、不甘的“回声”，在阿德里安温暖的摇篮曲中，一个接一个地变得模糊、淡去。
“执念回响”的核心被解开了。这个吞噬了无数人精神的禁区，在这一刻，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废弃的隧道。
李叔和许禾站在后面，久久没有言语。
他们看着那个抱着老人的清瘦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斗，没有华丽炫目的技能对轰，就这么……被一个二阶新人，用一句“真甜”给解决了。
“我……操。”李叔憋了半天，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猎魔生涯，像个笑话。
许禾看着林明宣，冰封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她忽然觉得，这个总是戴着眼镜、看起来文弱又疏离的学弟，身上似乎藏着比她的冰雪更深邃、比李叔的火焰更温暖的东西。
阿德里安先生拄着手杖，慢慢走上前来。维纳斯在他身边欢快地飞舞，洒下点点光斑，像是在为这场完美的演出鼓掌。
“林先生，”老人看着林明宣，眼中满是欣赏与慈爱，“你演奏了一首……我此生听过最美的乐曲。”
“我只是……讲了一个睡前故事。”林明宣抱着怀里的老人，轻声说。
“主人！你太棒了！”长明灯在他脑子里疯狂尖叫，“刚才那个笑容！那个眼神！绝对的演技派！奥斯卡都欠你一个小金人！快，再笑一个，我存起来当屏保！”
林明宣默默地戴上眼镜，将那份短暂的温情重新收敛回镜片之后。
他抱着老人，站起身，向隧道外走去。
“回家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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