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宣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和着鲜美的番茄汤汁，一起送进了嘴里。食物在口腔中咀嚼，转化为最纯粹的热量，迅速地抚平了身体深处那股永不满足的能量渴求。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过去吃饭，是为了生存，为了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而现在，吃饭，更像是在给一台精密且耗能巨大的机器，补充燃料。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粒米、每一块鸡蛋，是如何被分解，如何被吸收，又是如何通过胸口那个无形的“桥梁”，一部分流入爷爷体内，维持着他与瘟魔的脆弱平衡，另一部分则沉淀在自己身体里，加固着这个“容器”本身。
“主人，咸了。”飘在半空中的长明灯，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姿态悠闲地评价道，“盐的投放，超过了番茄酸度和鸡蛋鲜度所能中和的阈值百分之零点七。这导致入口的瞬间，味蕾的咸味神经元被过度刺激，破坏了后续的鲜、甜、酸三种味道的层次感。差评。”
林明宣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将嘴里最后的味道冲淡。
他己经习惯了。这三天，他除了抱着游戏机醉心于一款名叫《动物森友会》的养老游戏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对他的一日三餐，进行米其林三星主厨级别的毒舌点评。
“如果你觉得不好吃，可以不吃。”林明宣平静地开口。
“那怎么行？”长明灯立刻从空中飘了下来，伸手就要去拿林明宣刚放下的碗筷，“主人的亲手投喂，哪怕是毒药，那也是无上的恩赐。我只是在行使我作为‘首席试吃官’的职责，提出最专业、最中肯的改进意见，帮助主人在厨艺的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明宣默默地将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三公分，躲开了他的手。
“滚。”
长明灯的动作一僵，脸上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金色的眼眸里水光潋滟，活像一只被主人无情抛弃的大型猫科动物。
院子里，爷爷林正德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无奈又包容的微笑。他现在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体内的瘟魔，在林明宣这个“中转站”的过滤和调和下，变得温顺而稳定。他不再需要时时刻刻分出心神去压制那股腐朽的意志，也不再被共愿契约抽取生命力。他现在，只需要像一个正常的老人一样，喝茶、看报、晒太阳，就能自然而然地，维持住这个奇妙的共生平衡。
他甚至感觉，自己那困扰多年的老寒腿，都好了不少。
唯一的阴影，来自院子的角落。
麦洛还坐在那里。三天了，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不吃，不喝，不动，不说。那身黑色的瘟疫医生长袍，己经沾染上了清晨的露水和尘土。
鸟嘴面具之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精神世界，是己经彻底崩塌，还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林明宣站起身，又盛了一碗饭，将那盘还剩下一大半的番茄炒蛋，全部倒在了饭上，然后端着碗，走到了麦洛面前，将碗放在了他身旁的小板凳上。
“饭，我放这儿了。”他说，“吃不吃，随你。但是，到饭点了，就得有饭。这是规矩。”
这是他三天来，第三次，也是第九次，给麦洛送饭。他不管对方有没有反应，他只是在执行一个他认为“应该”的程序。
一个屋檐下，就不能有人饿着。这是他从小被爷爷教育的，最朴素的道理。
麦洛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林明宣也不在意，转身就走。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毛茸茸的、黑乎乎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踝。
影魔“老实”，正用它那由纯粹阴影构成的、模拟出来的“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它的身体，像一滩流动的、有生命的墨汁，时而凝聚成一只小狗的形状，时而又散开成一团没有固定形态的影子。
三天前，在拉斐尔的神光之下，它被净化了。不，用长明灯的话说，是“格式化”了。它体内那源自瘟魔本源的贪婪和污染，被彻底抹去。而林明宣在无意中，用自己那融合了神魔两种气息的能量，给这张“白纸”，印上了全新的、唯一的底层指令。
——绝对忠诚于林明宣。
现在，它就是一只纯粹的、无害的、黏人的……影子宠物。
林明宣低头看着它，沉默了两秒。然后，他走回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给家里以前养的猫用过的小碟子，夹了一筷子刚才自己吃剩下的，带着汤汁的米饭，放进碟子里。
他将碟子，放在了影魔的面前。
影魔愣住了。它那双由恶意构成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碟子里的饭，又茫然地抬头看看林明宣。
“你不是要吃饭吗？”林明宣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问。
影魔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整个身体都激动地颤抖起来。它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影子身体，覆盖到了那碟米饭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米饭，并没有被弄脏，而是像被水渗透的沙子一样，一点一点地，融入了它的影子里，然后消失不见。
影魔的身体，似乎凝实了那么一丝丝。它发出一声无声的、代表着“喜悦”的灵魂波动，然后更加卖力地，用自己的身体，蹭着林明宣的脚踝。
长明灯飘了过来，啧啧称奇：“我收回之前的话。主人，你不仅拥有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宠物，还开创了‘魔’的全新食谱。地狱的营养学家们，要是看到这一幕，恐怕会集体失业。”
林明宣懒得理他，端起自己的碗筷，准备拿去厨房洗掉。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说笑声。
“林大夫！在家吗？”一个爽朗的女声，隔着木门就传了进来。
紧接着，是另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林大夫！我家的老母鸡刚下了窝头生蛋，给你送点尝尝鲜！”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王婶，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面铺着干草，整整齐齐地码着二十几个还带着余温的土鸡蛋。
跟在她身后的，是村里的屠夫李叔，他手里提溜着两块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看起来就油光水滑。
再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村民，手里都或多或少地提着东西，有自己家地里刚摘的青菜，有河里新捞的鱼，甚至还有人扛着一小袋大米。
这群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他们的脚步轻快，声音洪亮，整个人的精气神，和几天前那种被病痛和阴霾笼罩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正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迎了上去。
“哎呀，王家的，李屠夫，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
“林大夫，这可得拿着！”王婶的大嗓门嚷嚷起来，“说来也怪，就这几天，我这困扰了十几年的老腰疼，突然一下就好了！走路都带风！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舒坦的！”
“我也是！”李屠夫立刻接话，“以前每天杀猪，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这两天你瞅瞅，我感觉我能一拳打死一头牛！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沉重劲儿，全没了！”
“对对对，我家那口子，以前一到阴雨天就咳得厉害，这两天跟没事儿人一样！”
“我晚上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好多年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奇迹般的变化。他们不知道原因，他们的记忆里，并没有那场恐怖的瘟魔仪式，也没有那份沉重的共愿契约。在遗忘的诅咒下，过去几十年的病痛，仿佛也成了一场模糊的、遥远的噩梦。
他们只知道，自己好了。身体前所未有的健康，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而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一首以来，默默为全村人看病、调理身体的林正德。
“我们琢磨着，肯定是林大夫你之前给我们开的那些方子，慢慢起效果了！这叫什么来着？对，厚积薄发！”王婶一脸笃定地说。
“这不，我们寻思着，也不能老让您白忙活。大家伙儿凑了点自家东西，不成敬意，您可千万得收下！”李屠夫说着，就把手里的猪肉，硬塞到了林正德手里。
林正德推辞不过，只能收下。他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林明宣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那些欢天喜地的村民，看着他们脸上纯粹的感激。他知道，这份感激，建立在遗忘之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让他们拥有此刻的“岁月静好”，他的爷爷，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走上了一条怎样与魔共舞的、无法回头的道路。
而他自己，也从一个旁观者，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成了一座连接神魔、承载规则的桥。
逻辑上，他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契约解除，爷爷活了下来，村民恢复了健康。每一方，似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但情感上，他却感到一种荒诞的、冰冷的讽刺。
林明宣看着自己的爷爷，在人群的簇拥下，笑着，说着，像任何一个被晚辈尊敬爱戴的、慈祥的老人。
而院子的角落里，麦洛的身体，似乎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的头，缓缓地，朝着那片欢声笑语的方向，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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