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狭窄、冰冷、弥漫着尘土和岩石的原始气息，如同通往幽冥的甬道。林星野被巴图和老猎人几乎是拖拽着，在黑暗中磕磕绊撞地前行。身后，石缝入口处透进来的，不再是光明，而是翻滚的、赤红的火舌和令人窒息的浓烟。每一次缝隙外火风呼啸而过，都带来一阵灼人的热浪和绝望的咆哮。
“放开我！阿烬还在里面！放开——！！” 林星野的嘶吼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泣血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挣扎。他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钳制，扑回那片吞噬了陈烬的炼狱。指甲在粗糙的岩壁上抓挠，留下道道血痕。
“星野！你醒醒！” 巴图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抱住林星野的腰，另一个老猎手则奋力拖着他的腿，“火封死了！回去就是死！陈烬他……他是为了让你活啊！你想让他白死吗？！想让整个乌力楞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老猎人苍老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星野混乱崩溃的意识上。
“为了让你活……”
这句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林星野所有的疯狂。他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不知在黑暗中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微弱的、带着草木灰气息的光亮。他们冲出了石缝，来到了背风的山坡。这里暂时避开了火海，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天空被厚重的烟尘覆盖，一片末日般的昏黄。
林星野踉跄着冲出石缝，第一件事就是扑向高处的岩石，发疯般地回望那片火海的方向。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翻滚沸腾的赤色海洋！烈焰如同无数条纠缠咆哮的恶龙，疯狂地吞噬着森林、天空和大地！浓烟柱如同支撑天地的黑色巨柱，首冲云霄！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在浓烟和烈焰的缝隙间搜寻，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奇迹般地冲出来……然而，除了跳跃的火舌和倒塌燃烧的巨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阿烬——！！！” 林星野朝着火海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生生剜出的凄厉长嚎！那声音穿透了火魔的咆哮，带着无尽的悔恨、绝望和刻骨的悲恸，在焦灼的山谷间久久回荡，最终消散在无情的火风里。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滚烫的岩石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炼狱，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汗水和灰烬，汹涌而下，在焦黑的皮肤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他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感觉不到热浪的灼烤，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冰冷、不断漏风的黑洞。那个在风雪中被他捡回来的少年，那个笨拙学习乌特部语的“哑巴”，那个在篝火旁念诗的搭档，那个为他挡下落石、最终用生命将他推出地狱的……阿烬……真的消失了。被那场他亲手推他进入的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颜色和声音。
大火在数天后，终于在一场姗姗来迟的暴雨和无数人拼死的扑救下，渐渐熄灭。留下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死寂的焦土。
曾经苍翠的林海化为漆黑的、扭曲的残骸，如同大地的、狰狞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灰烬的气息，吸一口都带着死亡的味道。乌力楞营地虽然因为林星野他们抢挖的防火线而得以幸存，但也被浓烟熏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劫后余生的沉重。
林星野如同行尸走肉。他不眠不休，拒绝任何食物，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入那片依旧滚烫、余烬未熄的焦黑地狱。他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狼，疯狂地、徒劳地在每一处灰烬堆积的地方挖掘、翻找。滚烫的灰烬灼伤了他的手掌，尖锐的炭木刺破了他的皮靴，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呕出带着黑灰的黏液，但他浑然不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绝望。
“阿烬！陈烬！你在哪？！回答我——！！” 他嘶哑的呼喊在死寂的焦土上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风刮过枯枝发出的、如同鬼泣般的呜咽。
林海峰带着族人和林场的搜救队，强忍着悲痛，也在进行着拉网式的搜寻。他们理解林星野的疯狂，却更担心他把自己也葬送在这片死亡之地。
“星野！够了！停下！” 林海峰在一次强行拉住几乎要踏入还在冒烟的地缝的儿子时，声音沉重而嘶哑，带着一个父亲深沉的痛，“这片地方……太深了……人进去，瞬间就……”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不！他一定还活着！他答应过在老松树等我！他答应过的！” 林星野猛地甩开父亲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绝望中滋生的最后一丝疯狂执念。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棵他们约定的老松树的方向。
那棵刻着两人身高印记的、象征着无数回忆的“望归松”，早己不复存在。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树桩，和一地厚厚的、冰冷的灰烬。象征着承诺的刻痕，早己被烈火抹去。
林星野扑倒在冰冷的灰烬中，双手疯狂地扒拉着焦黑的木炭和灰土，仿佛要把那消失的人从地底挖出来。指甲翻裂，鲜血混合着黑灰，触目惊心。
“星野哥……” 林娜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声音颤抖，“巴图叔……在靠近那块大石头的地方……找到的……”
林星野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布满血污和灰烬的脸上，那双死寂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娜手中的布包。
林娜颤抖着打开布包。
里面是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几片焦黑、蜷曲、脆弱不堪的纸页残骸。边缘被火烧得黢黑，上面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只有几行被熏黑的、娟秀的印刷体英文标题，还能勉强辨认出是普希金的诗集书名。那是陈烬从不离身的、唯一的“财产”，那本在篝火旁念给他听的书。
第二件，是一把小巧的猎刀。刀鞘是烧得变形、焦黑的桦树皮，刀柄是同样焦黑的鹿角，刀身扭曲，布满了高温灼烧留下的蓝黑色氧化斑痕，刃口完全损毁。但林星野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父亲林海峰在守林仪式上，亲手授予陈烬的“乌塔罕”！象征着守护责任和部落接纳的信物！
“轰——！”
林星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被这两样冰冷的遗物彻底击得粉碎！那本诗集，那把猎刀……它们出现在那里，只意味着一件事——陈烬确实冲到了那里，也……确实被那场大火吞噬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他的笑容，他念诗时低沉的嗓音，他挡在自己身前时决绝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眼前这冰冷的、丑陋的灰烬和残骸！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从林星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扑过去，抓起那焦黑的诗集残页和扭曲的猎刀，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在手里，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汹涌而下，滴落在焦黑的遗物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他佝偻着身体，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焦土，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焦土之上，死寂无声。只有风卷起黑色的灰烬，如同送葬的纸钱，在残阳如血的天空下，盘旋飞舞，最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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