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和一种…形容不出的、缺乏生气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窄缝,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光线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一个人影背对着门,蜷缩在靠窗的一张宽大扶手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只露出一个瘦削得惊人的后脑勺和肩膀的轮廓。椅背很高,几乎将他完全包裹。
陈烬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轻轻关上门,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脚下厚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他走到椅子侧面,终于看清了椅子上的人。
林星野。
陈烬几乎认不出他。曾经健硕挺拔的身形,如今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空荡而佝偻。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灰白,毫无光泽。下巴上布满了杂乱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他闭着眼睛,眼窝深陷,浓密的睫毛在灰败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搭在毛毯外面,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针眼和淤痕。另一只手上,松松地套着那枚乌特部骨哨。
他像一株被彻底抽干了水分、濒临枯萎的植物。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胸口毛毯下极其微弱的起伏。
陈烬站在几步之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对方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星野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像寒星一样明亮、像篝火一样炽热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涣散,没有焦距。他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并没有聚焦在陈烬身上。
“星野…”陈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砾摩擦。
这个名字,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林星野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落在了陈烬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疑惑,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死死地钉在陈烬脸上!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死寂所淹没。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猛地想坐起来,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水杯。“啪嚓”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水渍溅了一地。
这声响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颓然地跌回椅子里,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发出粗重的喘息。他死死盯着陈烬,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绝望。
“你来…做什么?”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恨意和痛苦,“看我…死了没有?还是…来看我…怎么…为了你…这副鬼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烬心上。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僵住,手指蜷缩着收回。
“不是…星野…我…”他想解释,想道歉。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灼烧得生疼,一个字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压得他几乎窒息。
“滚…”林星野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他偏过头,不再看陈烬,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陈烬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看着林星野枯槁的侧脸,看着他深陷的眼窝,看着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看着他指间那枚冰冷的骨哨…一股巨大的、近乎灭顶的绝望攫住了他。他亲手把他推下了悬崖,现在,他连伸手拉他一把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天色愈发阴沉。
许久,陈烬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他就蹲在林星野的椅子旁边,离他很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低着头,看着地毯上碎裂的玻璃和水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平静:
“对不起…星野…对不起…”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喉咙,“我…不能毁了你…不能…”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掠过自己脸上那道深刻的疤痕,仿佛那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和障碍。
林星野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没有回头,但搭在毛毯外那只瘦削的手,猛地攥紧了骨哨,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地凸起。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又是一阵漫长的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光秃秃树枝的声音。
“为什么?”林星野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只有恨意,多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推开我?”
陈烬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星野深陷的侧脸上,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再次清晰地浮现。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声音很轻:
“杨薇说得对…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是污点…是炸弹。我的存在…会毁了你的一切…你的工作…你的名声…你辛苦打拼来的所有东西…我不能…”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配不上。我这样…只会拖累你。” 他再次无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疤。
林星野终于缓缓地转过头,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再次看向陈烬。这一次,里面翻涌的痛苦更深,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悲哀。他死死盯着陈烬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却字字诛心,“用最狠的方式…把我推开?你以为…没有你…我就活得好吗?你看看我…陈烬…你看看我现在…像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我他妈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靠药撑着!我什么都不要了!工作?名声?那些…那些算什么?!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活着…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烬心如刀绞,再也无法克制,猛地伸出手,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触手处是硌人的骨头和单薄的衣料下冰冷的皮肤。
“别说了…星野…别说了…”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咳声渐渐平息,林星野浑身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着眼,任由陈烬扶着他,没有再推开,但也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陈烬看着他这副模样,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知道,他不能走。他走了,林星野就真的完了。可是留下?又能怎么样?公开?回到他身边?那只会带来更大的风暴,最终将他彻底摧毁。杨薇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
一个念头,一个绝望又卑微的念头,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挣扎着冒出来。像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倒刺的荆棘。
他扶着林星野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重和试探:
“星野…你…你得活下去。”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我不走。但我不能…不能在你身边。那样…会害了你。”他看着林星野紧闭的眼睛,继续艰难地说下去,“我们…我们每年…见两次。就两次。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两天。就像…就像以前在林子里…只有我们俩。行吗?”
林星野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烬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怕他不答应,更怕这微弱的希望也被掐灭。
“一次…春天。”陈烬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一次…秋天。冬天…太冷。夏天…你工作忙。”他在笨拙地描绘一个虚幻的、短暂的避风港,“就两天…说说话…看看山…看看树…别的…什么都不想…行吗?”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宣判。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光秃秃的枝头叫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凄凉。
许久,久到陈烬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林星野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睁眼,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含糊、嘶哑的音节:
“…嗯。”
这声微弱的回应,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烬。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悲凉的希望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强忍着,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林星野冰凉的肩膀。
“你得答应我…”林星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闭着眼,嘶哑而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把工作…捡起来…像个活人一样…活着。为了…为了那两天。”
陈烬的心猛地一痛,用力点头:“我答应。我答应你,星野。”
林星野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疲惫至极的、不成形的苦笑。他依旧闭着眼,那只攥着骨哨的手,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递向陈烬的方向。骨哨冰冷的棱角硌着他苍白的掌心。
陈烬看着那只手,看着那枚熟悉的骨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也握住了那枚骨哨。林星野的手指在他掌心蜷缩了一下,冰冷而无力。
“拿着…”林星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下次…吹它…我…听得到…”
陈烬紧紧握住那只手和骨哨,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滴在冰冷的骨哨上。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和那枚冰冷的骨哨,是这片绝望黑暗里,唯一能触碰到的、微弱的温度,也是将他们共同拖入下一个漫长、隐秘、充满无尽等待与煎熬的十年的无声契约。
杨薇轻轻推开房门一条缝,看到昏暗光影里那两个沉默交叠的身影,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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