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黏在青瓦檐角不肯散。
砚青天没亮就起了,灶上煨着的浆糊在小火里咕嘟冒泡,混着松烟墨的苦香漫进木窗缝。
他蹲在案前,膝头垫着块蓝布,正用竹起子挑开明代地方志残卷的书皮——这卷《江城风物志》是前日收来的,虫蛀的窟窿像撒了把芝麻,得赶在霉雨季节前补完。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时,他正捏着半张洒金宣往虫洞上贴。
宣纸太薄,稍一用力就会破,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淡影,腕子悬着,像在捧一捧要化的雪。
忽然有什么在视网膜上闪了闪——是窗纸被风掀起的褶皱里漏进的光,刚好落在他微侧的额角,把他苍白的皮肤染成蜜色。
这个角度,和昨日那个举相机的人眼里的画面,一模一样。
砚青的竹起子“咔”地断在指缝里。
他猛地首起腰,后颈蹭到案角的铜镇尺,凉得刺骨。
浆糊罐里的热气扑上眼镜片,模糊了残卷上的字迹。
他扯下眼镜揉了揉眼,又低头去看——那页被虫蛀的纸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黄,虫洞边缘的纤维像老人的皱纹,倒比新纸多了几分活气。
“修书人修的不是纸,是时间。”奶奶生前总这么说。
可现在他盯着那页纸,忽然想起驰野说的“护着宝贝”,想起对方眼睛里跳着的星星。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里还沾着昨天溅上的浆糊,干了后硬得像块壳。
“砚青!”
沈砚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点惯常的低哑。
砚青手忙脚乱把断成两截的竹起子塞进工具箱,抬头时正看见师父掀开门帘进来,粗布衫下摆还沾着灶灰。
沈砚扫了眼他膝头的残卷,又扫了眼他发红的耳尖:“又走神?”
“没。”砚青低头理纸,指尖碰到书脊处那个青苔印子——是昨天溅了浆糊的地方,不知怎么就长出了绿莹莹的苔,比绿豆还小,倒像谁故意点上去的。
他鬼使神差用指甲碰了碰,苔衣软乎乎的,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沈砚没再追问,转身去拨铜炉里的炭。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下午去福兴旧书店,找《江城风物志》的第三册。”
砚青应了一声,喉结动了动。
他其实想问师父,昨天后巷的人是不是常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砚最厌人分神,他记得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跟着沈师父,要学稳当”,于是把涌到舌尖的话又嚼碎了吞下去。
驰野的复式工作室在新城区28楼,落地窗外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切成碎片,在地板上跳着金色的舞蹈。
他踩着人字拖踢开脚边的相机包,电脑屏幕亮起来时,昨夜拍的照片像潮水般涌出来——卖花阿婆数零钱时的小拇指、屋檐下舔爪子的三花猫、还有那个抱着书跑的白色身影。
“小林!”他敲了敲工作室隔断,“帮我导下内存卡。”
穿连帽衫的男生从暗房探出头,眼镜片上还沾着显影液:“哥,你昨天又跑老巷了?”他接过相机时瞥见屏幕上的白色身影,忽然笑出声,“这人谁啊?跟块冰似的,可你看他抱书那手——”他用食指戳了戳照片里砚青微蜷的指节,“跟捧骨灰盒似的郑重。”
驰野的鼠标悬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砚青正侧头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袖口沾着墨点,像朵开败的梅。
他忽然想起昨天关窗时,风卷着旧书味扑过来,混着点浆糊的甜,比新城区里的咖啡香要暖得多。
“他是修古籍的。”驰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昨天想拍他补书的样子,他不让。”
小林推了推眼镜:“你拍了十年街景,就没遇过不让拍的?”
“不一样。”驰野把椅子转了半圈,望着窗外的云。
云底下是老城区的飞檐,像浮在雾里的船。
“他护着那些旧书,就像……就像我护着相机。”他突然站起来,从挂钩上扯下外套,“我再去老巷一趟。”
“哎哥!”小林举着还在滴显影液的镊子,“你昨天拍的阿婆说今天要送栀子花来——”
觅橙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让阿柴帮你收!”驰野己经冲出门,电梯“叮”的一声开了,他挤进去时撞翻了墙角的三脚架,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响了好久。
砚青是在解放路路口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的。
老城区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新城区的地砖却烫得他布鞋底发疼。
他抬头望了望,玻璃幕墙把天空切成无数块蓝色,每一块都晃得人头晕。
空气里飘着焦糖玛奇朵的甜,混着香水的脂粉气,不像老巷里,永远是桂花香、墨香、还有雨打青石板的腥气。
他攥着怀里的布包,里面装着要给旧书店老板看的残卷。
走过十字路口时,脚边忽然掠过一阵风,带着熟悉的相机皮套味。
“嘿,修书人!”
砚青猛地抬头。
驰野站在他三步外,鸭舌帽檐压得低低的,相机垂在胸前,镜头盖还没摘。
他穿了件浅蓝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腕子上的银镯子——昨天在雨里没注意,原来那镯子刻着小朵的茉莉。
“你怎么在这儿?”砚青后退半步,后背贴上身后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是新城区的楼盘广告,“未来社区”西个大字刺得他眼睛发酸。
驰野笑起来,眼角的浅疤跟着翘了翘:“我住新城区啊。”他指了指头顶的写字楼,“不过我更爱老巷——就像你,明明能待在老巷,怎么跑这儿来了?”
砚青的手指捏紧布包带。
布包里的残卷边角硌着他掌心,那是他的底气。
“找书。”他简短地说,“《江城风物志》第三册。”
驰野忽然伸手,把他往路边拉了拉——一辆红色跑车鸣着笛擦着他们身边开过,尾气熏得砚青皱起眉。
“福兴旧书店在巷子里,你走反了。”驰野说,“我带你去?”
砚青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拒绝,可驰野的手温透过衬衫袖子渗进来,比老巷的阳光要热些。
他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相机皮套的鞣制味,竟不似昨日那么刺人。
“不用。”他挣开手,可脚步却没动,“你……没带相机?”
驰野低头看了眼胸前的相机,突然把它摘下来塞进背包:“今天不带。”他歪头笑,“我保证,连手机都不掏。”
砚青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镜头后的灼热,倒像老巷里的井,清得能看见底。
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布包带在掌心勒出红印——反正福兴旧书店的王老板最烦生面孔,有个人带路……也不是坏事。
两人往老巷走时,雾不知何时散了。
阳光落在驰野的鸭舌帽上,在他下颌投出三角形的阴影。
砚青盯着自己的影子,发现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两片被风吹到一起的青苔。
傍晚的风裹着栀子香钻进复式工作室时,小林正蹲在地上捡显影液瓶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抬头就看见驰野靠在门框上,帽檐歪着,衬衫下摆沾了块墨点。
“哥,你这是——”
“摔了。”驰野踢掉鞋子,瘫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从《江城风物志》残卷上拓下来的字,墨迹还没干。
小林凑过去看,突然笑出声:“你不是说今天不拍照吗?这怎么还——”
“不是拍的。”驰野把纸贴在胸口,闭着眼笑,“是他写的。”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小林去开门,看见个扎马尾的姑娘抱着个竹篮,篮里的青瓷罐正往外冒热气。
“阿柴姐?”小林接过竹篮,“不是说明天送绿豆汤吗?”
“今天太阳毒。”阿柴往屋里望了眼,驰野正盯着那张纸发呆,嘴角翘得像只偷了鱼的猫。
她笑了笑,把竹篮往小林怀里塞了塞,“记得热了再喝。”
门合上时,阿柴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驰野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把那张纸翻过来——背面用小楷写着行字:“青苔入卷,风有归处。”
他摸出手机,对着纸拍了张照。
这次没开闪光灯,只让自然光漫进来。
照片里的字迹泛着旧纸的黄,像朵开在时光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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