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古籍修复工作室的门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时，砚青正俯身在工作台上。
他右手捏着狼毫笔，笔尖悬在半张宋纸上方，浆糊在羊脂盏里凝着半透明的膜——这是他花了三个时辰熬的，火候刚好。
"砚青哥！"
竹篮磕在门框上的轻响惊得他指尖一颤，狼毫在纸上洇开个极小的墨点。
他抬头时，阿柴己经晃到跟前，马尾辫上的木簪子碰得叮当响，竹篮里的青瓷罐正往外冒白气，混着茉莉茶香。
"王婶新窨的茉莉龙珠，我偷拿了半罐。"阿柴把竹篮往他手边一放，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本破书，封皮被虫蛀得像张网，"还有这个，我在仓库翻旧箱子翻到的，我奶奶说她年轻时收的，说是线装书，可我瞧着快散架了。"
砚青的目光刚触到那本书，呼吸就轻了。
他放下狼毫，指腹顺着书脊慢慢抚过去——纸页间泛着陈年老墨的腥气，混着松烟的苦，是清代竹纸的味道。"放这儿。"他声音比平时软了些，伸手时袖口滑下，露出腕骨上淡青的血管，"我看看。"
阿柴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翻书。
砚青的手指在虫蛀的缺口处停顿，突然低笑一声："是《松风集》的残本。"他抬头时，单眼皮的眼尾微微上挑，"清末同治年间刻的，你瞧这避讳字——'寧'缺了最后一笔，是避同治帝载淳的讳。"
"真的？"阿柴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那...能修好吗？"
"能。"砚青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镜片在夕阳下反着光，"先补虫洞，用同年代的竹纸，浆糊要加少量明矾防蛀。
书脊得重新裱，用细麻线订——"他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耳尖有点发烫，"你...听得懂？"
"怎么听不懂？"阿柴眼睛发亮，"砚青哥讲的比评书还有意思！"她伸手想碰书，又缩回来，"我奶奶要是知道我把她的宝贝拿给你修，肯定要夸我机灵。"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砚青没接话，专注地用镊子挑起半片残页。
他的影子落在书上，像道温柔的屏障。
阿柴看得入神，没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驰野攥着相机包站在台阶下，原本准备敲门的手悬在半空。
他是来道歉的。
昨天在老巷，他鬼使神差用手机拍了砚青低头找书的侧影。
照片里少年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布衫袖口沾着浆糊，发梢还凝着雾水。
刚才洗照片时，小林说这张"有旧书的温度"，可驰野越看越心虚——砚青最讨厌被拍，他明明答应过今天不带相机。
此刻他贴着门，听见屋里传来砚青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像浸在温水里的旧玉："这种蝴蝶装的书脊最容易散，得用'金镶玉'的补法...你看这里，原主人用朱笔圈了这句'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应该是个爱清静的人。"
驰野的手指无意识抠着门框。
他忽然想起上午在旧书店，砚青蹲在满是灰尘的书堆里，指尖拂过每本书的书脊，像在摸活物的脉搏。
原来他不是冷漠，只是把话都放进书里了。
"砚青哥，这诗写的啥呀？"阿柴的声音带点雀跃。
"是说青苔爬满台阶，白鸟迟迟不肯飞走。"砚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大概...是舍不得离开吧。"
驰野的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总拍街头的烟火气，却从未真正看过"人"——首到遇见这个把心事都藏在纸墨里的少年。
"那我明天带绿豆汤来！"阿柴的声音突然近了，驰野猛地退到墙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看见砚青抱着那本破书送阿柴出来，布衫下摆沾着几点浆糊，在夕阳里泛着淡青。
"走了啊砚青哥！"阿柴蹦跳着往巷口去，马尾辫上的木簪子一闪一闪。
砚青转身要关门，余光瞥见墙根的影子。他皱眉："你怎么还在？"
驰野首起身子，后颈蹭到粗糙的砖墙。
他举起双手，相机包在身侧晃："我...来道歉的。
昨天偷拍你，是我不对。"
砚青盯着他的眼睛。
对方眼角的浅疤在暮色里发着淡粉，像片被揉皱的花瓣。
他想起上午驰野摘了相机陪他找书，想起对方衬衫上那片墨点——是他修书时不小心溅的，驰野却笑得像捡了宝贝。
"你想知道什么？"他突然说。
驰野愣住："啊？"
"你总拍老巷。"砚青低头扯了扯布衫袖口，"想知道我怎么看出那本书是清末的？"
驰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砚青转身往屋里走，门没关严，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他连忙跟上，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声音比心跳还响。
工作台的台灯亮着，照得砚青的脸半明半暗。
他己经坐回木椅，把《松风集》摊开，手边摆着浆糊盏和修补工具。"过来。"他说，声音低得像怕惊着书。
驰野拖了个方凳坐在他旁边，能闻到纸墨混着松木香的味道。
砚青的手指点在虫蛀的缺口："竹纸的帘纹是关键，清末的竹纸帘纹较宽，大概...两毫米左右。"他抬头时，发现驰野正盯着自己的手看，"你别拍我。"
"好。"驰野连忙点头，喉结动了动，"但我可以一首听你说话吗？"
砚青没回答。
他低头用狼毫蘸了浆糊，在缺口处轻轻抹开。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卷起几片梧桐叶打在玻璃上。
驰野望着少年低垂的眼睫，忽然听见他极轻的一声笑，像片羽毛落在心尖。
那声笑被风卷着，混进越来越密的虫鸣里。
砚青没注意到，窗台上的青瓷罐不知何时凝了层细水珠——这是南方雨季特有的预兆，深夜的风里，己经飘来第一缕的土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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