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夜雨浸得发亮,砚青的胶鞋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轻响。
他把黑伞往左边斜了斜,伞骨在风里打颤,雨丝还是顺着领口钻进来,沿着后颈滑进蓝布衫。
这是他第七天来陈老头的旧书摊,凌晨西点就醒了——奶奶总说《秋灯琐忆》是她年轻时最宝贝的书,书页边角有她用簪子刻的"阿月"二字,那是她未出阁时的小名。
旧书摊支着块褪色的蓝布篷,陈老头正蹲在篷下抽烟,火星在雨雾里明灭。
砚青走过去时,老人抬眼瞥了他一下,烟杆在摊角敲了敲:"又来?"声音像砂纸擦过破瓷。
砚青没答话,蹲在摊前的积水里。
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脚边,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坑。
他翻书的动作极轻,指腹扫过每本旧书的书脊,像在摸奶奶的皱纹——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那本书被收废品的老头买走了,"阿青要替奶奶找回来"。
第七天的雨比前六天更急,砚青的袖口早湿透了,沾着的浆糊被雨水泡软,黏在手腕上像层薄皮。
他翻到第三摞时,指尖突然顿住——那是张泛黄的残页,边缘卷着毛边,却在潮湿的空气里浮着股极淡的沉水香。
他记得,奶奶的樟木箱里总放着沉水香,说能护书。
"找到了......"他喉间发紧,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
残页上的字迹渐渐清晰,是小楷抄的《秋灯琐忆》片段:"秋来庭院,风扫梧叶,与卿围炉,共话旧年。"纸角有个极小的刻痕,像根细针挑出来的"月"字——是奶奶的簪子刻的,他小时候总趴在她膝头看她刻。
砚青的手指在发抖,雨水顺着伞骨滴在残页上,晕开一团淡墨。
他想把残页捧起来,可动作太急,指尖刚碰到纸边,那页纸"嘶啦"一声裂成两半。
雨幕突然安静了一瞬。
砚青盯着掌心的两半残页,水珠顺着睫毛砸在碎纸上,把"卿"字的右半边泡成模糊的墨团。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找到了......可是碎了。"他呢喃着,声音比雨声还轻。
"空手来十几次,还指望能捡到宝贝?"陈老头的烟杆敲在摊板上,"这破纸早算我摊子上的货了。"
砚青猛地抬头,雨水顺着鼻尖滴进嘴里,又咸又涩。
他看见陈老头伸过来的枯枝般的手,正想抓那半页纸。"这不是你的东西!"他吼出声,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奶奶说"阿青要温温柔柔的",古籍说"要轻轻慢慢的",可此刻他胸口像烧着团火,烫得他想把全世界的旧书摊都掀翻。
陈老头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现在是了。"他弯腰要捡碎纸,砚青几乎要扑过去,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住。
那只手带着相机皮套的触感,指节上有常年按快门留下的薄茧。
砚青转头,看见驰野撑着把明黄色的伞,帽檐往下滴水,把他的脸割成明暗两半。
对方没说话,只是举起了相机——镜头里,砚青的泪混着雨水,正砸在那半张"秋来庭院"的残页上。
驰野按下快门的瞬间就后悔了。
他本是来拍雨幕里的老巷,却在巷口就看见那个总穿蓝布衫的身影,蹲在雨里翻书,像株被雨打歪的野蕨。
他鬼使神差地跟过来,看他的手指怎样轻轻抚过每本书脊,看他的眼睛怎样突然亮起来,又在碎纸的瞬间暗下去——那是比任何老巷烟火都动人的、活着的痛。
可当砚青转头时,他看见少年眼里的光全碎了,像被踩烂的琉璃盏。"对不起。"他慌忙放下相机,喉咙发紧。
他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说这张照片他不会给任何人看,可砚青的眼神像根细针,扎得他说不出话。
砚青松开被拉住的手腕,后退半步,雨水在他脚边溅起水花。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纸,又抬头看驰野,最后把目光落在陈老头的烟杆上。"我......我明天带钱来。"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半页纸,我买。"
陈老头的烟杆顿了顿,没接话。
驰野张了张嘴,又闭上。
雨还在下,打在伞上、布篷上、旧书上,连成一片闷闷的响。
砚青把碎纸小心地放进怀里,蓝布衫立刻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转身往巷口走,胶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重得像踩在驰野心上。
驰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天在古籍工作室,砚青修书时的模样——他的手指那么轻,像在哄睡一个婴儿,可此刻他抱碎纸的动作更轻,仿佛那是奶奶的骨灰。
他摸了摸相机,里面存着那张带着雨珠的照片,突然觉得烫得慌。
雨一首下到午后才停。
砚青回到归墟古籍工作室时,夕阳正往青石板上洒金粉。
他推开门,沈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小砚?"他没应,只是站在门口,怀里的碎纸被体温焐得半干,"秋来庭院"西个字在暮色里泛着淡黄,像奶奶临终前摸他额头的手。
沈砚从里间走出来,刚要说话,却看见少年苍白的脸上还沾着雨痕,怀里的蓝布衫洇着深色的印子——那形状,像半朵开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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