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推开门时，归墟古籍工作室的檀香混着潮湿的纸页味扑面而来。
他的蓝布衫前襟还洇着深色水痕，像朵蔫在雨里的苦楝花。
沈砚从里间转出来，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的狼毫笔悬在半空——他刚在给一本明版《牡丹亭》补画折枝，此刻墨色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团，倒像滴未落的泪。
“小砚。”沈砚的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转身去茶柜取了粗陶杯，“喝口姜茶。”
砚青这才觉出后颈发凉，雨水顺着衣领渗进脊背。
他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煮的红糖姜茶——砂锅里咕嘟冒泡，她用木勺搅着，蒸汽模糊了老花镜。
可此刻姜茶的辛辣漫开，他却只尝出苦味。
沈砚没再问。
工作室的挂钟“滴答”走着，砚青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看见沈砚蹲下去收拾他脚边的水洼——老人的背比昨天更驼了些，白头发在暮色里泛着银。
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沈砚的叮嘱：“陈老头那堆旧书，挑挑拣拣就行，别太较真。”可他偏要把每本都翻个底朝天，像在找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本《闲情偶寄》，哪怕知道那书早被收废品的老头当废纸卖了。
“叮铃——”门环轻响。
老李头的声音裹着桂花香飘进来：“小砚啊！”
砚青抬头，见巷口卖桂花糕的老伯拎着油纸包，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糖霜。
老李头总说他做的桂花糕“甜得实在”，可此刻砚青望着那包鼓起的油纸，喉咙突然发紧——上周他蹲在摊前翻旧书，老李头悄悄往他布兜里塞了块糕，说“小年轻别饿出胃病”；前天暴雨，老李头把半块塑料布盖在他摊开的书上，自己淋湿了半边身子。
“今天的糕蒸得软乎。”老李头把油纸包推到砚青手边，皱巴巴的手背上还沾着米粉，“你这脸色，比我家那只病了三天的橘猫还蔫。”
砚青捏起一块。
糯米在齿间化开，桂花香裹着红糖的甜，却像棉花堵在喉咙里。
他想起昨天雨里那半张碎纸，“秋来庭院”西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像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盖泛着青。
“吃不下就收着。”老李头没等他道谢，转身要走，又在门口顿住，“明儿我让孙子送两罐新腌的糖蒜来，你沈师父爱吃。”门环又响了一声，桂花香散在风里，只余下油纸包窸窣的轻响。
砚青靠在修复椅上，望着窗台上那盆养了三年的绿萝。
叶子尖还滴着水，是方才他进门时带进来的雨。
他摸出怀里的碎纸，半干的墨迹在指腹上蹭出浅黄的印子，像奶奶毛衣上的旧补丁。
这一觉睡得混沌。
砚青是被晨光照醒的——工作室的木窗没关严，风卷着槐花香钻进来，扫过他摊开的《古籍修复概论》。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正要起身，忽然发现案头多了张照片。
黑白相纸泛着冷光。
照片里的少年蹲在雨幕里，蓝布衫贴在背上，发梢滴着水。
他的左手捏着半张碎纸，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右眼尾还挂着一滴泪——不是雨水，是从眼眶里滚出来的，坠在“秋来”两个字上。
砚青的手指抖了一下。
相纸背面有行铅笔字，字迹潦草却工整：“雨太大，没追上你。”
他抓起照片冲出门时，胶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老巷还浸在晨雾里，卖豆浆的担子刚支起来，白汽模糊了招牌。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青苔与风
他绕过卖花阿婆的竹篮，拐进后巷——驰野的工作室在这儿，二楼窗户总挂着褪色的蓝布帘，昨天他就是在这儿修图的。
门没锁。
砚青推开门，看见驰野坐在折叠椅上，脚边堆着相机包和未冲洗的胶卷。
对方正低头调电脑参数，听见动静抬头，睫毛上还沾着隔夜的倦意。
“你为什么要拍这个？”砚青的声音发颤，不是愤怒，是被剖开伤口的疼，“我……我最丑的样子。”
驰野的喉结动了动。
他摘下鸭舌帽，露出额角淡粉色的疤——那是他说过“为抢回邻居小孩的玩具车被撞的”。
“我昨天在巷口就看见你了。”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你翻书时的样子，像在找失物的老狗；拿到碎纸时眼睛亮起来，又在陈老头撕纸时暗下去……比我拍过的所有老巷都真实。”
砚青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天雨里驰野举相机的手，指节上的薄茧蹭过他手腕——那触感比浆糊还暖。
“我没想让别人看。”驰野突然站起来，碰倒了脚边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在水泥地上洇开，“这张照片我只洗了一张，就放在你桌上……我想让你知道，有人看见你了。”
工作室的挂钟敲了七下。
砚青望着驰野发红的眼尾，忽然想起沈砚说过：“古籍最珍贵的，不是修补好的样子，是它被翻阅过的痕迹。”他低头看手里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虽狼狈，可眼底那点未熄的光，像极了他修复《秋声赋》残卷时，在纸缝里找到的半枚桃花印。
“别撕。”驰野突然伸手，又在离照片半寸的地方停住，“要是你讨厌，我……我现在就删原片。”
砚青没说话。
他把照片对折，夹进案头那本《闲情偶寄》——奶奶留下的旧书，书脊己经松了，他用棉线重新订过。
纸页间飘出股陈香，混着照片上显影液的味道，像某种模糊的、正在发芽的东西。
那天晚上，砚青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出手机，输入“摄影的意义”。
屏幕蓝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逐条看下去：“记录被遗忘的瞬间”“让没说出口的情绪有形状”“有时候，按下快门是因为怕某一刻再也不会来”。
他翻到最后一条，是个摄影师的采访：“我拍过最珍贵的照片，是一个男孩蹲在雨里捡碎纸。他的难过很旧，像本翻了百年的书，可我想让他知道，有人愿意当那个翻书的人。”
砚青关掉手机，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着床头的《闲情偶寄》。
他摸了摸书脊，照片还在里面，相纸的边角硌着指尖。
窗外起风了，带起老巷里的桂花香，混着工作室飘来的浆糊味——那是沈师父提前起来调浆糊的味道，米浆在文火上咕嘟着，像句没说完的话。
砚青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痕。
他想起怀里的半张碎纸，此刻正压在枕头底下，“秋来庭院”西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伸手摸了摸床头柜，那里摆着他的修复工具：狼毫笔、竹起子、装浆糊的小瓷罐。
瓷罐的釉面有点裂，是奶奶用了三十年的，他总说“裂纹里藏着时间的痕迹”。
风掀起窗帘，吹得书页簌簌响。
砚青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平时快了些。
他想起照片里那个带着雨珠的自己，突然有点期待——明天天亮后，把碎纸铺在案前，用毛笔蘸点新调的浆糊，慢慢把“秋来庭院”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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