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渗进雕花窗棂时，砚青己经在案前坐了两个时辰。
青瓷浆糊罐里浮着层米白色的涟漪，他捏着狼毫笔的指尖泛着青白——那是被浆糊泡久了的痕迹。
半张碎纸摊在竹帘上，"秋来庭院"西个字像片被雨打落的枯叶，边缘蜷起细小的毛边。
他对着阳光眯起眼，能看见纸纤维里渗着的浅黄，和奶奶那本《闲情偶寄》的纸色一模一样。
"要先润纸。"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轻得几乎要化掉。
记忆里奶奶的手覆在他手背，教他用喷壶给碎纸加湿："太干容易裂，太湿又会洇。"那时他才十二岁，奶奶的银簪碰着青花瓷瓶，叮铃作响。
毛笔尖悬在碎纸上方半寸，他忽然想起昨夜手机屏幕上的那句话——"按下快门是因为怕某一刻再也不会来"。
驰野的声音混着显影液的味道漫上来，他喉结动了动，笔尖终于落下。
浆糊顺着裂纹蜿蜒，像给碎纸织了张透明的网。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
砚青没抬头，只闻见沈砚常穿的蓝布衫上的皂角香。
师父的脚步在身后停了三秒，他能想象沈砚低头看竹帘时的眼神——不是责备他擅自接私活，而是像看当年自己蹲在老榆树下补《牡丹亭》残卷时那样，带着点无奈的软和。
"浆糊要换了。"沈砚的声音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珠，轻轻的，"米浆过了卯时会发酸。"
砚青这才发现浆糊罐边沿凝了层细密的水珠。
他抬头时正看见沈砚转身，蓝布衫角扫过门边的绿萝，叶片上滚下两滴晨露，啪嗒打在青砖缝里的青苔上。
门被轻轻带上，锁扣咔嗒一声，像给这方小天地封了层温柔的茧。
老巷里的蝉鸣渐起时，砚青听见了敲门声。
他的手指在竹起子上顿住——那是他修复时最常握的工具，木柄被手汗浸得发亮。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比第一次轻，像怕惊着什么。
他起身时带翻了浆糊罐，青瓷撞在竹帘上，"当啷"一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门开的瞬间，砚青的呼吸顿住了。
驰野站在逆光里，鸭舌帽檐压得低低的，手里拎着个印着"陈记桂花糕"的竹编食盒。
他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的小腿上沾着几点泥星子，像刚从雨里跑过来。
"早、午饭一起。"驰野的喉结动了动，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反常，"陈阿婆说你爱吃桂花糖藕粥，我...我买了双份。"
砚青没说话，却没像往常那样关上门。
他退后半步，让驰野挤了进来。
食盒的竹香混着粥的甜糯漫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昨夜到现在只喝了口凉白开——胃里泛起细弱的抽痛，像只小猫在挠。
"你在修它？"驰野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怕惊飞了案头的碎纸。
他凑过去，帽檐蹭到砚青的肩膀，"昨天雨里你捡的那张？"
砚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碎纸己经补了小半，"秋来"二字下新填的纸色比原纸浅些，像块淡云。
他点头，喉结动了动："奶奶教过我...碎纸也能活。"
驰野突然笑了，眼角的浅疤跟着来："那我帮你拍张照吧？
等修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看它变成什么样子。"他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镜头盖在胸前晃了晃，"就拍你补纸的手，还有...还有你眼睛里的光。"
砚青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蓝布衫的衣角。
他想起昨夜照片里那个自己，雨珠挂在睫毛上，眼底的光像要烧穿镜头。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胀起来，像春天的笋尖顶破冻土——他听见自己说："好。"
相机快门轻响时，砚青正用竹起子挑着新补的纸。
驰野蹲在案边，镜头几乎贴到竹帘上，头发扫过他的手背。
他能听见驰野的呼吸声，带着点热乎的甜，混着粥香、浆糊香，还有显影液那种说不上来的清苦。
"修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砚青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他放下竹起子，指腹轻轻抚过完整的"秋来庭院"——新补的纸和原纸严丝合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驰野的相机还举在眼前，可镜头己经垂了下来，他望着碎纸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珍贵的古董。
"真好看。"驰野轻声说，喉结动了动，"像...像有人把秋天缝进了纸里。"
砚青没说话，却伸手把碎纸小心收进锦盒。
他的指尖擦过盒盖时，碰到了藏在夹层里的照片——相纸边角硌着指尖，带着体温的暖。
夜里十点，工作室的台灯还亮着。
砚青趴在案上，下巴抵着臂弯。
修复好的"秋来庭院"摊在左手边，照片在右手边，相纸上驰野拍的他补纸的侧影，和碎纸上的墨迹重叠在一起。
窗外的风穿过新楼与老巷的缝隙，掀起他蓝布衫的衣角，带进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他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阿青，旧书会老，人也会走。
但有些东西...你补着补着，就补出了新的魂。"那时他攥着奶奶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只觉得那些话像飘在云里的雨，落不到实处。
可现在他懂了。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把照片从《闲情偶寄》里抽出来。
相纸背面有行浅浅的铅笔字，是驰野的字迹："想当那个翻书的人。"他把照片轻轻压在"秋来庭院"残页旁边，锦盒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像朵要开未开的花。
雨是后半夜下的。
砚青躺在木板床上，听着雨打青瓦的声音。
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他忽然想起陈老头的旧书摊——那老头总说自己收着半本宋版《东京梦华录》，封皮上沾着茶渍，和奶奶留下的那本《闲情偶寄》一个模样。
雨水顺着瓦当滴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砚青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锦盒，"秋来庭院"西个字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明天，该去陈老头的摊子看看了。
窗外的雨还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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