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老巷还浸在昨夜的雨里。
砚青出门时特意把蓝布衫的袖口挽到小臂，可青石板上的积水还是漫过布鞋边，每一步都洇出深灰的水痕。
他怀里揣着锦盒，盒里"秋来庭院"的残页被红绸裹了三层，体温隔着布料渗进去，像给旧纸盖了层薄被。
陈老头的旧书摊支在巷口老槐树下，竹篾编的书筐上还沾着雨珠。
砚青蹲下去时，膝盖压到积水的青石板，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他翻书的动作极轻，指尖拂过每本书脊，像在摸古籍的脉搏——《茶经》《浮生六记》《陶庵梦忆》，翻到第三筐时，终于触到那本封皮泛着茶渍的《秋灯琐忆》。
"别翻了，就半本。"陈老头的烟杆敲在竹筐沿上，火星子溅到砚青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把残本抽出来。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和奶奶书页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多少钱？"他声音哑得像旧风箱。
陈老头眯眼打量他发白的蓝布衫："五十。"
砚青摸出裤兜的零钱——三张皱巴巴的十块，一张五块，还有两枚硬币。
数到第西十七块时，手指顿住了。
昨夜修复"秋来庭院"时，他把这个月的饭钱都买了新浆糊。
"买不起就放下。"陈老头抽着旱烟，烟味混着湿霉的纸味首往砚青鼻腔里钻，"年轻人现在都看手机，谁还稀罕这些破纸？"
砚青把残本轻轻放回筐里，指尖在茶渍上多停留了两秒。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嗯"，像古籍虫蛀的小孔漏出的风。
起身时膝盖麻得发疼，他扶着槐树缓了缓，看陈老头把书筐往树荫里挪了挪，忽然觉得自己和那半本《秋灯琐忆》没什么两样——都被雨泡得透湿，都在等一个愿意弯腰的人。
午后的归墟工作室飘着晒书的味道。
砚青推开门，窗台上的绿萝垂下来，在地上投出碎绿的影子。
他正打算去案边调浆糊，忽然顿住脚步——原本空着的檀木案上，躺着一张黑白照片。
相纸边缘有些毛糙，像是刚从显影液里捞出来不久。
照片里的他抱着锦盒站在雨里，蓝布衫被打湿贴在背上，发梢滴着水，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盯着什么比雨更珍贵的东西。
砚青伸手去碰，指尖触到相纸的瞬间，后颈泛起细密的热。
照片背面有行字，和上次一样的铅笔痕："你看纸的眼神，像在看活物。"他忽然想起昨夜驰野举着相机的样子，镜头几乎要贴到竹帘上，呼吸扫过他手背时，比浆糊还黏。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师傅发来的消息："下午去仓库整理旧书，不用等我。"砚青盯着照片，鬼使神差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摄影的意义"。
第一条结果跳出来："记录那些被遗忘的瞬间。"
他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下午。
那时他蹲在床边给奶奶读《闲情偶寄》，阳光透过窗纸在奶奶脸上画格子，奶奶摸着他的手说："阿青，你补的不是书，是人的魂。"当时他只觉得奶奶说胡话，现在看着照片里自己的眼睛，忽然懂了——他补书时，何尝不是在补自己心里那个被奶奶带走的洞？
窗外的蝉突然叫得刺耳。
砚青合上手机，把照片放进《闲情偶寄》的书脊里。
书页翻动时，一张泛黄的剪报掉出来——是奶奶年轻时在古籍馆工作的照片，她穿着月白衫子，抱着一摞书笑，和照片里的自己，连低头的弧度都像。
傍晚的解放路像条发光的河。
砚青站在新城区的玻璃幕墙前，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蓝布衫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这是他第一次穿这件衣服出老城区。
驰野的loft在23层，门铃响了三声，门才"咔嗒"开。
"砚青？"驰野的声音带着点哑，应该是刚睡醒。
他头发翘得像被风吹乱的草，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疤。
砚青的视线在疤上停了半秒，立刻垂下去看自己的鞋尖——鞋帮还沾着老巷的泥，在锃亮的地砖上格外扎眼。
"谢...谢你。"他把"拍纸"两个字咽回去，喉咙发紧，"那张照片。"
驰野愣了两秒，忽然笑了，眼角的疤跟着来："就为这个？"他伸手要揉砚青头发，中途又收回去插回裤兜，"进来坐啊，我煮了酸梅汤。"
砚青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门框："不用。"他转身要走，听见驰野在身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拍你吗？"
脚步顿住。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来新城区特有的玻璃清洁剂味道，混着驰野身上淡淡的显影液味。
砚青没回头，耳朵却红得要滴血。
"因为你修书的时候，像在和那些旧纸说话。"驰野的声音轻得像照片上的银盐颗粒，"我拍过卖花的阿婆，修伞的大爷，可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你看纸时的光。"
砚青的手指攥紧裤缝，指节发白。
他想起奶奶说的"补出魂"，想起照片里自己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有块硬邦邦的东西，正在慢慢化。
"下周市图书馆有个古籍展。"驰野说，"他们找我拍纪录片，要拍修复师工作的样子。"他顿了顿，"你...要不要来？"
砚青没说话，转身往楼梯口走。
但下到18层时，他摸出手机，给驰野发了条消息："几点？"
晚风掀起他的蓝布衫，把消息提示音吹得忽远忽近。
远处新城区的玻璃幕墙闪着光，老巷的青瓦在更远处泛着青，像两片被风轻轻托着的叶子，正在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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