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铜锁“咔嗒”一声弹开时，砚青的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凉意。
那是奶奶生前替他系围脖时，指尖偶尔扫过的温度。
木门推开的瞬间，潮湿的纸墨香裹着旧棉絮的暖，劈头盖脸涌过来。
砚青踉跄一步，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连呼吸都带着钝痛——这味道太熟悉了，混着奶奶常烧的艾草香，混着她补书时用的米浆甜，混着旧藤椅扶手上包浆的木蜡味。
他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奶奶最后一次替他擦眼泪，说“等青青愿意信了，就去旧书库找我”，那时他以为是老人说胡话，原来她早把话藏在了这里。
“你奶奶总说，这屋子要等你愿意信了再开。”沈砚的声音比平时轻，手指虚虚点向角落。
阳光从高处气窗漏进来，在积灰的木地板上切出一道金边，正正照在一只深褐色木箱上。
箱盖中央贴着张褪色的红纸条，“砚”字是奶奶的钢笔字，笔画末尾微微发颤——她晚年手抖得厉害，写不成小楷，只能用钢笔在粗纸上描。
砚青的脚步顿在离木箱三步远的地方。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像小时候躲在书堆里玩捉迷藏，奶奶掀开布帘前的那几秒。
沈砚退后半步，背抵着门框，镜片后的目光像春夜的雨，轻轻罩住他发颤的肩膀。
“去看看吧。”沈砚说，声音里有他从未听过的软，“她留了十年。”
十年。
砚青的喉结滚动两下。
十年前奶奶刚住进医院，他蹲在病床前给她读《东京梦华录》，她抓着他的手腕说“别读了，奶奶的故事在旧书里”；五年前他第一次修复宋版残本，熬了三天三夜，沈砚拍他肩膀说“别学你奶奶，命比书金贵”；三个月前他在暴雨里摔碎半本《花间集》，蹲在青石板上捡碎页时，驰野的伞盖像片云，轻轻罩住他发颤的后背。
原来那些他以为被时间冲散的碎片，都被奶奶收进了这里。
砚青单膝跪在木箱前。
箱盖边缘的包浆被摸得发亮，是奶奶常坐的藤椅扶手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搭上铜扣——金属凉意透过指腹渗进骨头，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
箱盖打开的刹那，他差点哭出声。
整整齐齐码着的旧书，每本都用棉纸包着书衣，书脊上的小楷是奶奶的笔迹：《宋词选》《闲情偶寄》《茶经》……最上面那本《宋词选》书衣上，还别着半枚褪色的绢花，是他七岁时用彩纸给奶奶折的，后来被她偷偷换成了真丝。
“每本都夹着便签。”沈砚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声音轻得像怕震落纸灰，“她每周三来，带着保温桶里的红豆粥，说等你修书累了，翻到某一页就能看见。”
砚青的手指抚过《宋词选》的书脊，棉纸在指下发出细碎的响。
他慢慢翻开扉页，一行钢笔字撞进眼里：“青青，修书时别太急，慢慢来。”字迹比箱盖上的更抖，墨色却浓得像要渗进纸里。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冬夜，他为了修复半本《漱玉词》发着烧还不肯停手，奶奶端着姜茶站在他身后，说“书坏了能修，人坏了，奶奶可修不了”。
那时他嫌她唠叨，现在才懂，原来她把话都写进了书里。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指尖在纸页上打滑。
“别怕，我在。”七个字，每个都带着力透纸背的狠劲，像是奶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刻进去的。
砚青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她抓着他的手说“别怕”，他当时只当是安慰，原来她早把“我在”藏进了旧书的褶皱里，藏进了时光的缝隙里，等他有一天愿意信了，就能摸到。
“她……她真的写过这句话。”砚青抬头，视线模糊得厉害，沈砚的镜片上蒙着层水光，“我十六岁生日，她说过‘别怕，我在’，可后来……”
“后来她每周三都来。”沈砚掏出手帕递给他，指尖擦过他发红的眼尾，“带着你爱吃的桂花糕，说‘等青青修完那本《东京梦华录》，就能看见我留的话了’。”
砚青的肩膀开始发抖。
他低头盯着那行字，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青草香——是驰野身上的味道。
他抬头，看见门框处的光影里站着个人。
驰野的帽檐还滴着水，却没像往常那样甩头，只是安静地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手里提着的牛皮纸袋半敞着，露出点桂花糕的暖黄。
“我想给他一点时间。”驰野的声音很轻，李阿姨的身影在他身侧晃了晃，“他需要和奶奶单独说说话。”
砚青的喉咙突然不疼了。
他合上书，看驰野在逆光里弯起眼睛，眼角的浅疤被光柔成了月牙。
风从气窗钻进来，掀起他额前的湿发，带着雨后天台的青草香，裹着旧书的纸墨味，裹着奶奶的便签上的钢笔字，裹着驰野带来的桂花糕的甜，一起涌进他的肺里。
原来风真的可以是暖的。他想。
他低头继续翻箱子里的书。
第二本是《闲情偶寄》，夹着奶奶的便签：“青青，修书时记得抬抬头，看看窗外的云。”第三本《茶经》里写着：“奶奶今天看见巷口的猫生了小猫，等你有空，我们去喂鱼干。”纸页一页页翻过，砚青的手指突然顿住——木箱底部有块凸起，隔着棉纸能摸到硬邦邦的边角。
他抬头看向沈砚，沈砚冲他点点头，又退到了门边。
砚青的指尖轻轻按在那凸起上。
外面传来驰野和李阿姨的低语，混着旧书的沙沙声，像首很轻很轻的歌。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最下面那层棉纸。
（木箱底部露出半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给青青”三个字，是奶奶最工整的小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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