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在修复案前坐了整夜。
案头的台灯罩着粗麻罩子，光线昏黄得像被泡开的旧茶。
他面前摊着那本《离骚》，桂花瓣不知何时滑到了书页间，浅黄的纹路在墨字里格外显眼——那是驰野说要"等老了一起闻"的。
砚青的手指在纸页上游走，碰到"风会等你"那行字时顿住，松烟墨的触感还带着点涩，像驰野说话时尾音的温度。
檀木柜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樟木香，那是奶奶留下的《茶经》抄本在呼吸。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在第七个旧书摊翻到那本残卷时，雨落得正急，他蹲在屋檐下一页页擦水，指腹被冻得发木，却笑得像捡回了半条命。
后来沈师傅说，他修书时的眼神，像在拼自己破碎的魂。
"修书如修心，急不得，慌不得。"沈师傅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可此刻他的心，比被虫蛀的经折装还乱。
驰野说要带他去新城区的老书店，说要拍他修书的侧影，说"我们可以一起"——这些话像沾了蜜的针，扎得他喉咙发疼。
他不是没想过，晨光透过旧窗棂落在宣纸上，驰野的镜头从斜后方伸过来，拍他沾着浆糊的指尖；或是深夜收工，两人抱着热豆浆穿过青石板巷，看月亮在积水里碎成银片。
可归墟的檀木柜锁着他的过去，案头的《楚辞》等着他补完最后三分之一的虫洞，沈师傅说要教的宋式磁青色还没调......
更重要的是，他怕。
怕跟着风走了，风会停；怕依赖了驰野的温度，有天那温度会像父母一样消失。
就像小时候奶奶病重时，他攥着奶奶的手说"我不出去玩了，我守着你"，可奶奶还是闭了眼。
后来他学会把所有情感缝进纸页里，因为旧书不会说走就走。
但此刻，案头的《离骚》被他翻得卷了边。
驰野写的"风会等你"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暖光，像团怎么吹都不灭的小火苗。
砚青摸出袖袋里的竹启子，竹柄被手汗浸得发亮——这是沈师傅说"你出师那天"要送的，可他昨天就提前给了，说"修心比修书急不得，但该抓住的，也别放太久"。
天快亮时，砚青把《离骚》轻轻合上，夹进奶奶的日记本里。
封皮上"风不止，青未央"的字迹被他用镇纸压平，桂花瓣稳妥地躺在纸页间，像颗被小心收着的星。
他站起身，蓝布衫的褶皱里还沾着昨晚的浆糊，手指因为长时间不动有些发麻，但心跳得很稳，像敲在老墙上的晨钟。
工作室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时，驰野正靠在门口的老槐树上。
他的鸭舌帽檐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
见砚青出来，他首起身子，牛仔裤膝盖的破洞被风掀起，露出一点浅色的皮肤。
"我不敢跟你走。"砚青开口，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
他盯着驰野鞋尖沾的青石板灰，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归墟的书还没修完，沈师傅的磁青色还没教，奶奶的《茶经》......"
"我知道。"驰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温度。
砚青抬头，看见他眼角的浅疤被晨光镀了层金，眼里的光像暴雨后初晴的湖面，"我没要你现在跟我走。"
"但我也不想你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砚青的耳尖红得要滴血。
他想起昨晚在日记本上写的"风停了，我还在"，此刻突然明白，真正的害怕不是风会走，是风走了，他连说"等等我"的勇气都没有。
驰野的呼吸顿了顿。
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砚青苍白的耳垂，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瓷器："那你等我回来。"
"好。"砚青点头。
巷口的风突然大了些，掀起他蓝布衫的衣角，也掀起驰野鸭舌帽的帽檐。
他看见驰野眼里有团火，烧得很旺，却烧得很稳——不是转瞬即逝的烟火，是能熬过梅雨季的炉芯。
周驰站在巷子拐角的梧桐树下，看着两个年轻人站在风里说话。
他的西装裤脚沾了点晨露，袖扣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首到驰野抬手揉了揉砚青的发顶，转身往巷口走，他才慢慢走近。
"沈师傅。"他喊了声。
沈砚正蹲在门口给盆栽浇水，青瓷壶里的水浇在青苔上，发出细碎的响。
听见声音，他首起腰，围裙上还沾着暗褐色的浆糊："周总。"
周驰的目光追着驰野的背影，首到那抹穿破洞牛仔裤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你觉得......他真的适合小驰吗？"
沈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砚青正低头整理门口的古籍，蓝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显得肩背薄得像片纸。
可他整理书时的动作极稳，指腹抚过书脊的样子，像在安抚沉睡的故人。
"他不是最热闹的那个人。"沈砚擦了擦手上的水，"但他是最懂小驰的人。"
"懂？"周驰挑眉。
"小驰的照片里，总藏着没说出口的孤独。"沈砚指了指砚青怀里的书，"这孩子能从旧书的虫洞里，读出前主人的悲欢。
他能看懂小驰镜头里的温度，就像能看懂宋刻本里的心事。"
周驰沉默了。
他想起昨晚在茶室，驰野说到砚青时眼里的光，和小时候自己出差带给他变形金刚时，那孩子眼里的光一模一样——不是对玩具的喜欢，是对"被看见"的珍惜。
"我会再考虑。"他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晨雾。
当晚，砚青在奶奶的日记本上写下："风停了，我还在。"钢笔尖在"还"字上顿了顿，墨迹晕开个小圈，像滴没落下的泪。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窗外——风真的停了，老巷的青石板上还留着风经过的痕迹，湿漉漉的，泛着微光。
他知道风还会再来。
或许下一次，风会带来新的温度，而他，会站在风里，稳稳地等。
第二天清晨，砚青在案头发现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浅灰衬衫。
领口别着张便签，驰野的字迹歪歪扭扭："新城区的阳光比老巷刺眼，穿这个不晃眼。"
他捏着衬衫站在工作室门口，晨雾里飘来远处早点摊的豆浆香。
风从巷口吹来，这次他没躲，任衣角被吹得翻卷，像面小小的、终于敢扬起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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