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驰的声音像块冷铁砸进修复室的纸墨香里。
"国外有个拍摄项目，三个月，你该去试试。"他坐在修复案前，西装裤线压得笔挺，与案角沾着糨糊的竹刷形成刺目的对比。
张助理站在门口，手表表盘反射的光在青砖墙上晃了晃，像根细针。
驰野的后槽牙抵着腮帮。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目光却黏在砚青背上——那片蓝布衫被晨光浸得发白，砚青正低头整理一本宋刻本《论语》，指尖在书页间移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三倍，连翻页时带起的纸响都轻得像叹息。
"我不想走。"他说，声音比预想中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周驰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满墙晾着的修复用纸，最后落在驰野褪色的牛仔外套上："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条巷子里拍人修书。"
砚青的手指突然顿住。
驰野看见他右手中指的指腹压出一道浅痕，宋刻本的竹纸本就脆，这一下竟皱起个小角。
砚青低头盯着那道折痕，喉结动了动，像要把什么话咽回去。
"砚青，你去泡杯茶。"沈砚的声音从里间飘过来。
老匠人正站在修复架前，手里捏着半块阿胶，本该专注熬糨糊的眼神却落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眼角的皱纹比平时更深，像被谁用刻刀多划了两刀。
砚青应了一声，起身时带翻了案头的镇纸。
青铜镇纸"当啷"砸在青砖上，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他弯腰去捡，蓝布衫下摆扫过驰野的球鞋——那是双沾着巷口桂花糕糖渍的旧鞋，此刻正死死钉在原地。
茶室的门帘是靛青色的，缀着褪色的盘扣。
砚青站在陶壶前，手按在烧得温热的壶身上，掌心的汗把壶柄浸出个湿印。
他能听见外间周驰的声音，每一句都像根细绳子，捆着驰野往巷口外拽。
"项目方看过你拍的老巷系列，说有'东方纪实的灵魂'。"周驰的语气放软了些，像在哄小孩，"这是你进入国际摄影圈的机会，我托了三个朋友才......"
"哥。"驰野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股他从未在弟弟身上听过的冷硬，"我拍老巷不是为了进什么圈。"
砚青的手指在茶罐上收紧。
他想起昨晚，驰野蹲在工作室门口的青石板上，钢笔尖在《离骚》扉页洇开墨痕："风会等你"。
那时巷口的穿堂风裹着桂花香，把驰野额前的碎发吹得乱翘，他耳尖红得像被煮过的虾。
可现在风变了。
砚青推开茶室的小窗，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新城区方向的汽车尾气味。
他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那个雨天，她攥着他的手说"阿青要守好这些旧书"，雨水顺着瓦当滴在棺木上，声音和此刻穿堂风的呜咽像极了。
"留不住的。"他对着窗台上的青苔轻声说。
那丛青苔是上个月驰野从巷口老墙根挖来的，说要陪他"看纸墨和绿苔一起变老"。
此刻青苔叶尖挂着水珠，倒像在哭。
"砚青。"
背后传来驰野的声音。
砚青没回头，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温度正慢慢靠近，带着股熟悉的薄荷糖味——驰野总说修书人身上有糨糊味，可他自己身上，明明是拍完雨巷后沾的青草香，混着相机皮套的鞣制味。
"我不会走。"驰野的呼吸扫过他后颈，带着点灼热的颤。
砚青望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苍白的脸，单眼皮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像块褪了色的旧绢。
他想起昨天在旧书摊翻到的《牡丹亭》抄本，那页"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的字迹被虫蛀了个洞，就像他此刻的心。
"如果他逼你呢？"他问，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你哥...他能逼你。"
驰野沉默了。
砚青能听见他吞咽的声音，能感觉到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在发抖——就像上次台风天，驰野举着相机追拍老巷屋顶的青瓦，被横飞的树枝划破手背时那样抖。
"那你跟我走吗？"驰野的下巴抵在他肩窝，"去国外三个月，等我拍完就回来。
我们可以在那边找间老书店，你修书，我拍你......"
砚青的身体僵成块冷玉。
他想起归墟工作室的檀木柜里，锁着奶奶留下的《茶经》抄本，那是他在老城区翻了十七个旧书摊才找到的。
还有案头那半卷待修的《楚辞》，虫蛀的缺口他才补了三分之一；沈师傅昨天说要教他调宋式磁青纸的色，得赶在梅雨季前......
"我还没准备好。"他说，声音被茶雾浸得发涩。
穿堂风突然大了些，卷着茶室门帘"哗啦"一响。
砚青看见那本《离骚》被风掀开，扉页上"风不止，青未央"的字迹在风里晃动，"风会等你"的"你"字拖长的笔画，像根悬在悬崖边的藤。
外间传来周驰起身的动静，皮鞋跟敲在青砖上的声音比来时更重。
张助理的手表又晃了晃，这次在《离骚》的书脊上投下道光，把"离"字的墨痕切得支离破碎。
"我去送我哥。"驰野的手从他腰上滑开，温度抽离的瞬间，砚青突然想起小时候蹲在巷口看蚂蚁搬家，暴雨前蚂蚁急着挪窝，他用树枝拦了道坎，看它们慌乱地绕路——原来被拦住的，从来不是蚂蚁。
茶室里只剩他一个人时，砚青摸出袖袋里的竹启子。
那是沈师傅送他的出师礼，竹柄被手汗浸得发亮。
他轻轻翻开《离骚》，指尖抚过驰野写的字，墨迹己经干透，却还带着点松烟墨的苦香。
风从窗口钻进来，吹得书页簌簌响。
砚青盯着自己昨晚写的"风不止，青未央"，突然觉得"青"字的最后一竖太长了，像根扎进纸里的针。
他想起沈师傅常说："修书如修心，急不得，慌不得。"可此刻他的心，比被虫蛀的经折装还乱。
外间传来工作室铜铃的脆响，是周驰离开了。
砚青听见驰野的脚步声往茶室方向来，又在门口停住。
他低头合上《离骚》，书脊压得太用力，把"风会等你"那页折出道浅痕——就像早上他在宋刻本上压出的那个皱角。
窗外的风还在吹。
砚青把《离骚》轻轻放回案头，蓝布蝴蝶结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片桂花瓣——那是上周驰野从巷口阿婆的花担上偷的，说要夹在书里"等我们老了一起闻"。
现在那片桂花，正随着风的方向，慢慢往书页外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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