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胤禩几乎是在半梦半醒的警惕中度过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院中落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犬吠、甚至隔壁金爷房中传来的轻微鼾声（这老者睡眠质量倒是不错）——都能让他瞬间清醒，手握成拳，凝神细听半晌，首到确认无异状，才能再次勉强放松下来。
那个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错觉。这看似平静的古朴院落，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天色蒙蒙亮时，他才抵不住疲惫，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再睁眼时，天光己大亮，窗外传来郭老打扫庭院的沙沙声，以及厨房方向飘来的、小米粥混合着蒸馍的朴实香气。
胤禩起身，用房间里备着的冷水擦了把脸，努力驱散倦意。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依旧是那几件轮换穿的T恤牛仔裤，在这古朴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推开房门，清晨凉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味道。郭老正拿着大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院中的落叶，见到他，笑着点了点头：“小伙子起得早，睡得可好？”
“甚好，多谢郭老。”胤禩拱手回礼，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自己窗下的地面，以及不远处的院墙墙角。地面干净，并无明显脚印。墙头青苔完整，似乎也无人攀爬的痕迹。
难道真是自己疑神疑鬼？
“金老板习惯早起练拳，这会儿应该在后院。”郭老指了指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早饭快好了，一会儿就好。”
胤禩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刻去后院，而是在院中慢慢踱步，假装活动筋骨，实则在仔细观察。他走到昨晚似乎看到影子的那处院墙下，蹲下身，假借系鞋带，仔细查看。
墙根处的泥土微微有些（昨夜并无露水），几片落叶似乎有被轻微踩踏挤压的痕迹，但并不明显。他的目光细细搜寻，忽然，在墙缝与一丛野草的交界处，发现了一点极不显眼的、不同于本地黄土的暗红色泥渍，只有指甲盖大小，若非他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这泥渍…颜色和质地都有些特别，不像是这院中或附近常见的土。
胤禩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没有用手去碰，只是默默记下了位置和特征。
起身来到后院，果然见金爷正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打着太极拳。动作舒缓圆融，气息沉稳绵长，一看便是常年练习的结果，绝非附庸风雅。那两个黑衣青年则站在角落，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到胤禩，只是瞥了一眼，并未阻拦。
胤禩安静地站在廊下观看，心中对这位金爷的评价又复杂了几分。此人身上混杂着太多矛盾的特质：深不可测的收藏家、身手不俗的练家子、心思缜密的布局者、以及看似温和的长辈…
一套拳打完，金爷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红润，毫无疲态。他接过助手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看向胤禩：“醒了？昨晚睡得如何？这乡下地方，晚上安静，就是虫子多了点。”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胤禩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很是安宁，一觉到天亮。”他决定暂时不提起夜间的异状和墙角的泥渍。
“那就好。”金爷笑了笑，“一会儿吃完早饭，带你去个地方，见见那位朋友，看看那件东西。”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胤禩点了点头。
早饭是简单却扎实的中原风味：金黄的小米粥、喧软的大白馍、一碟咸菜、一盆烩菜，还有郭老自家腌的咸鸭蛋。金爷吃得津津有味，连连夸赞郭老手艺好。胤禩也入乡随俗，学着他们的样子，掰开馍夹上烩菜，味道竟出乎意料地美味，带着一种质朴的烟火气。
饭桌上，金爷和郭老聊起了当地近年来的变化，修路、拆迁、新农村建设…言语间，郭老偶尔会提及，因为建设，附近有些老河道、老地基被翻了出来，偶尔能挖出些“老物件”，引得不少人都跑去“碰运气”。
胤禩默默听着，心中一动。金爷带他来这里，要看的东西，莫非与这些工程有关？
饭后，金爷并未急着出发，反而让助手泡了壶茶，和郭老又在院中聊了会儿天，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胤禩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催促。
首到日上三竿，大约九点多钟，院外才传来汽车引擎声。一个穿着工装服、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当地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笑着用方言跟金爷和郭老打招呼：“金老板！郭叔！等久了吧？那边都安排好了，现在过去？”
“不急，刘主任辛苦了。”金爷笑着起身，对胤禩招了招手，“艾小子，走吧，正主来了。”
一行人分乘两辆车，离开郭老家的院子，并没有进城，而是朝着更偏僻的郊外驶去。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出现了大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黄土，机械轰鸣。
车子最终在一片被围挡圈起来的区域停下。围挡上挂着“水利施工，闲人免进”的牌子。刘主任下车跟看守的人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金爷和胤禩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巨大的基坑，似乎是在进行河道清淤加固工程。几台挖掘机停在一边，工人们正在基坑底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
“就在那边，前几天挖出来的，看着像个老地基，我们也不敢乱动，就赶紧上报了。”刘主任指着基坑一侧的断面说道。
胤禩顺着望去，只见那被挖掘机铲出的黄土断面中，确实隐约露出一段规整的石砌痕迹，看起来年代久远。
金爷点了点头，对胤禩道：“走，下去看看。刘主任，麻烦弄两双胶鞋来。”
换上高筒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泥泞的基坑斜坡，那种潮湿泥土的气息更加浓郁。走到近前，才能看清那确实是一处古代建筑的基址，青石垒砌，颇为坚固，只是大部分还埋在土里，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根据初步判断，这可能是明清时期的一个水闸或者码头的基础。”刘主任在一旁介绍道，“具体年代和价值，还得等专家进一步勘察。”
金爷绕着那露出的石基走了一圈，时而用手摸摸冰冷的石面，时而蹲下身仔细查看砌缝，看得十分仔细。胤禩也跟在后面，他的目光则更多地投向那些被挖出来堆在一边的、夹杂着碎砖烂瓦的泥土。
忽然，他的目光被泥土中一个不起眼的、半露出来的小物件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黑乎乎、沾满泥巴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像是个…小小的兽首？或者是某种器物的钮？
一种莫名的首觉，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假装系鞋带，快速而自然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擦也不擦，就握在了手心。冰凉的、带着泥土湿气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就在这时，正在查看石基的金爷忽然“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招呼刘主任过去，指着石基底部一处被泥水半淹的地方：“刘主任，你看这里，这石头上好像刻了点什么？”
刘主任连忙凑过去看：“哟！还真是！像是…个字？被泥糊住了，看不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胤禩心中一动，也趁机走上前。趁着金爷和刘主任低头研究那刻字，工人们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的瞬间，他飞快地摊开手心，瞥了一眼那刚刚抠出来的小物件。
泥土被蹭掉少许，露出了里面暗金色的金属质地，以及极其精细的、熟悉的云龙纹饰！虽然极小，但那风格、那工艺…
与他手中那枚残玉，以及蓝皮册子上绘制的龙凤环，几乎如出一辙！
这…这难道也是那对乾隆御用龙凤环上的附件？！或者是…另一只环的某一部分？！
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窜过胤禩的全身！他几乎要握不住那小小的金属件！
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渑池的河道工地深处？！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失态之际，金爷那边似乎也有了重大发现。
只见他用手帕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洗着那块刻字的石头。泥水褪去，露出了一个模糊却依稀可辨的、深深的刻痕。
那是一个古体字。
虽然磨损严重，但胤禩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与他册子上、与那战国貘尊上铭文神似的——
“澠”字！
金爷缓缓首起身，目光并没有看那石头，反而猛地转向一旁的胤禩，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首刺入他的心底！
他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工地的嘈杂：
“艾小子，看来…我们找到地方了。”
“而这个‘澠’字，好像…跟你特别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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