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滑过，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冰层下的漩涡正无声地积蓄着力量，随时可能将这脆弱的平静彻底碎裂。墙上的日历一张张撕去，每一页都浸透着难以言说的压抑，仿佛时间也在这屋子里放慢了脚步，每一秒都在煎熬中拉长。
黑岩像一块真正的岩石，沉默地占据着云香出租屋的沙发，那沙发本就破旧，弹簧早己失去弹性，被他压得陷下去一块，形成一个深深的窝，仿佛成了他的专属领地，旁人绝不能轻易踏足。他很少移动，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眼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蝶翼停驻在毫无生气的花瓣上。只有在需要喝水、换药或处理伤口时，才会用那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目光示意云香，那目光像探照灯，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让她无处遁形，仿佛连灵魂都被看得通透。云香则像一个幽灵，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活动，动作放得极轻，连鞋底蹭过地面的声音都要刻意控制，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水泥地，而是薄薄的玻璃。呼吸都带着刻意的收敛，每次吸气都浅尝辄止，生怕自己的气息惊扰了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每天唯一的 “工作” 就是照顾这个危险的房客 —— 递水时要双手捧着，杯沿不能有指纹，仿佛那水杯是什么圣物；递药时要准确地放在他手边三寸的位置，绝不能碰到他的皮肤，哪怕只是指尖的无意触碰，都能让她心惊半天；清理他换下的染血纱布时要屏住呼吸，快速用旧报纸裹紧，像处理什么剧毒物品一样，然后在做完一切后，迅速退到自己那堆杂物后面的角落，缩成一团，仿佛离他远一点，就能多一分安全，哪怕她比谁都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
房租的催逼、高利贷的阴影，暂时被这更恐怖的现实压了下去，像被巨石压在水底的泡沫，表面上销声匿迹，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整个楼道都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邻居们碰面时眼神交汇，像电流划过，却都默契地不发一言，脚步匆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没人再敢靠近这间屋子，连楼道里的灯泡坏了，房东王哥都只是远远地站在楼梯口，伸长脖子喊来维修师傅，指了指三楼的方向就匆匆下楼，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上什么晦气。云香甚至听到隔壁老太太压低声音的嘀咕，那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像蚊子的嗡嗡声，却带着清晰的恐惧和好奇：“…… 听说了吗？三楼那女的，惹上道上的狠人了…… 前几天那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整栋楼都能听见，说是胳膊都让人活生生掰断了……”
她蜷缩在角落，听着这些窃窃私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觉得荒谬又悲凉。她不是惹上了道上的狠人，她是养了一个道上的狠人。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她递水慢了半秒、换药重了一分，就把她也 “掰断” 的狠人，一个住在她家里，呼吸着和她相同空气的定时炸弹，引线随时可能被点燃。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透过脏污的玻璃照进来，玻璃上的污渍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清晰，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带，光带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跳动的微粒，在空气中飞舞旋转。黑岩似乎睡着了，呼吸比平时平稳了些，胸口起伏的幅度也小了，像一台运转缓慢的旧机器。苍白的脸上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丝脆弱，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更让人觉得危险，像蛰伏的猛兽卸下了防备，实则暗藏杀机。云香趁着这个机会，想把之前换下的、沾满血污的纱布和那件染血的外套处理掉，那些东西堆在墙角，像一块心病，让她寝食难安，每次看到都觉得胸口发闷。那件外套还扔在沙发另一头，褶皱里藏着暗红色的血迹，有些己经发黑发硬，像一块不详的印记，无声地提醒着她这里发生过的暴力与血腥。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脚尖踮起，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拿起外套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和汗味扑面而来，那味道混合着铁锈和馊味，像发酵的腐肉，呛得她差点喘不过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恶心，手指捏住外套的一角，尽量避免接触到那些发硬的血迹，指尖的触感粗糙而僵硬，让她头皮发麻。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黑岩因为翻身的动作，盖在身上的那条旧毯子滑落了一角，露出了他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臂，皮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像上好的宣纸，却被刻满了丑陋的印记。
云香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条手臂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张丑陋的地图，绘制着血腥的过往。
不是普通的划伤或烫伤。那些疤痕，深浅不一，长短各异，像一张用刀和火精心编织的、丑陋的网，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从手腕到小臂的大部分皮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触目惊心。有些是陈旧的、颜色发白的条状疤痕，边缘整齐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显然是刀刃留下的，长短不一，短的只有指甲盖长，像细碎的划痕，长的却几乎横贯整个小臂，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有些则是更短、更圆、颜色更深的凹陷，像被什么硬物反复撞击、灼烧过，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凸起，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想象不出当时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云香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像一根针划破了紧绷的弦。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要撞破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恐惧，震得她肋骨生疼。这些疤痕…… 太密集，太系统，太…… 专业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混混能留下的伤，普通的打架斗殴，怎么会有如此多且狰狞的痕迹？这分明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会有的印记。
就在这时，黑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皮动了一下，眼睫颤了颤，像风中的残烛，像是要睁开。
云香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低下头，抱着那件血外套，像做贼一样飞快地退到卫生间，脚步慌乱，差点撞到门框，膝盖磕在门边上，传来一阵钝痛，她却浑然不觉。她反手关上门，“砰” 的一声，门被撞得晃了晃，仿佛随时会散架。背靠着冰冷的瓷砖，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从头顶凉到脚底。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发出咚咚的声响，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仿佛要把这空间震碎。
她不敢再看，可那手臂上狰狞的疤痕，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刀疤的走向、凹陷的深浅，像电影画面在眼前反复播放，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晚上，黑岩需要换药。窗外的天色己经完全暗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整个城市，屋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微弱，勉强能看清东西，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黄色。云香硬着头皮，再次拿起医药箱，箱子的把手因为她的用力而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一次，他的伤口似乎发炎了，周围的皮肤有些红肿，需要更仔细地处理。当她颤抖着手指，解开他 T 恤下摆，准备清理时，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更多，那些隐藏在衣服下的秘密，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
在他左肋下方，靠近腰际的位置，一道深褐色的、边缘不规则的圆形疤痕，像一枚丑陋的勋章，突兀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与周围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形状…… 云香只在电视和新闻图片上见过 ——弹孔。那疤痕周围的皮肤都有些凹陷，能想象出当时子弹射入时的威力，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光是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而且不止一个。在那道明显的旧弹痕周围，还有几处颜色稍浅、形状类似的凹陷，面积更小一些，显然是更早的、未能完全愈合的旧伤，像一个个沉默的证明，诉说着他那不寻常的过去。
云香的手彻底僵住了，镊子从指间滑落，“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一声惊雷划破了夜空。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顺着她的脊椎一路爬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脚冰凉。
刀疤…… 弹痕…… 还有那把枪……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些沉默的、刻在血肉上的证据，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他不是警察。警察不会用如此暴力的手段折断别人的手腕，不会用 “更惨” 来威胁一个救他的人，更不会在逃亡中带着枪，身上还有如此多的枪伤刀疤，那是与他们的身份格格不入的印记。
他也不是普通的黑道混混。混混的伤是打架斗殴留下的，是街头的逞凶斗狠，带着一股鲁莽之气，不会有如此密集、如此专业的刀伤和枪伤，更不会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杀戮的漠然，那种仿佛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平静，那是只有在生死场里历练过才能有的眼神。
他是杀手。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云香的脑海，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一个真正的、游走在法律和道德之外的、以杀人为生的杀手！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她最后的侥幸，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可能是一条人命换来的，每一道伤痕背后都藏着一个血腥的故事，充满了暴力与死亡。他腰间的那把枪，饮过的血，或许比这间屋子的墙皮剥落的面积还要多，比她见过的所有红色都要浓烈，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腥气。
云香看着自己沾着他血污的手指，那血迹己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像一种不祥的印记，刻在了她的皮肤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吐出来，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她救回来的，不是一个伤者，不是一个麻烦。
她救回来的，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浑身浸透着死亡气息的魔鬼。
而这个魔鬼，正躺在她的沙发上，靠她的水和药，一点点恢复力量，像一头在巢穴里养精蓄锐的猛兽，等待着满血复活的那一天。
她想起他昨夜掐住她脖子时那冰冷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绝对的掌控，仿佛她的生命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想起他折断刀哥手腕时那毫无波澜的表情，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树枝，没有丝毫的怜悯；想起他警告她时那轻描淡写的 “更惨”，那语气里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所有的细节，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像一张网，将她牢牢困住，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是在照顾一个病人。
她是在喂养一个猎手。
而当猎手的伤痊愈，当他腰间的枪再次上膛，他的猎物，会是谁？是那些曾经追杀他的人？还是…… 她这个知道了他太多秘密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云香抱着冰冷的医药箱，站在昏暗的客厅里，箱子的棱角硌得她胳膊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痛苦。她看着沙发上那个闭目养神的、如同深渊般的男人，他的呼吸均匀，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屋子。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不仅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她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由鲜血和死亡构成的黑洞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随时可能坠落。
而她，己经没有退路了。窗户被铁条焊死，铁条上锈迹斑斑，像一道道枷锁；门外面是未知的恐惧，高利贷、房东，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危险；而屋里，是近在咫尺的魔鬼。她就像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容器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一点点逼近，却无能为力，只能在这无边的恐惧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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