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叠厚厚的钞票被云香塞进床垫最深处，用几块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层层盖住，针脚粗糙的布面蹭着指腹，带来一阵刺痒。她反复按压床垫，首到那隆起的弧度消失在褶皱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屈辱和恐惧一同掩藏。可它依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床板，灼烧着她的神经。夜深时，她总能在半梦半醒间摸到那片滚烫的区域，惊出一身冷汗，睁眼到天亮。三万块，买断了她背负的沉重债务，也买断了她仅存的自由。她成了 “陈默的姐姐”，一个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和冰冷枪口下的临时演员，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连呼吸都要反复斟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窗玻璃还蒙着层青灰色的薄雾，黑岩就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要求她带他去城西一家偏僻的社区医院换药。云香心里清楚，大医院有无处不在的监控，有严格的身份登记，电子屏上滚动的名字和摄像头的红点，对于他这样身份不明的人而言，无疑是禁区。这种藏在老居民楼底层的小诊所，墙皮剥落的门楣挂着褪色的红十字，鱼龙混杂，人员流动快，反而能给他们提供一层虚假的安全屏障。
她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边的旧外套，领口处还沾着块洗不掉的油渍。她对着模糊的穿衣镜扯平褶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为了家人奔波操劳的普通姐姐。可当她转过身，看向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黑岩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要撞碎肋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布料粗糙却平整，袖口仔细地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深浅交错的疤痕。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被竖起的衣领和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 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寒潭，依旧像锋利的刀锋般锐利，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令人不安的冷硬，仿佛随时会出鞘伤人。
“记住你的身份。” 黑岩在门口停下脚步，鞋底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声警告，声音像冰锥一样刺进云香的耳朵，“说话简洁，别多嘴。出了岔子，后果你清楚。”
云香死死攥着衣角，粗糙的布料被她攥得变了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血痕印在皮肉上。她用这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出任何差错。她用力点点头，率先走出了那扇还没来得及修好、关合时会发出刺耳声响的门，门框上的铁锈蹭在手心，留下一道褐红色的印子。
一路无话，只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云香的旧皮鞋踩在积水处，溅起细小的水花。黑岩走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肩背始终保持着紧绷的弧度，时刻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风吹草动。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橡胶鞋底落在地面悄无声息，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猎食者般的谨慎，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云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距离 —— 卖早点的大妈用围裙擦着手，眼神在黑岩身上顿了顿便慌忙移开；骑自行车的少年铃响得急促，几乎是贴着墙根飞驰而过。
社区医院不大，推开掉漆的木门，浓烈的消毒水和陈旧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云香忍不住咳嗽。墙壁上的墙皮都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报纸，公告栏里的通知卷着边角，用图钉随意地固定着。护士是个中年女人，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脸上带着倦意，她瞥了眼黑岩递过去的 “工伤证明”—— 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字迹模糊的纸条，纸张边缘都起了毛边。她又看了看云香紧绷的脸和黑岩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腹部，只是皱了皱眉，没多问，便领着他们进了狭小的换药室。
换药室里只有一张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灰的床单，角落里堆着几个装满医用垃圾的黄色塑料袋。当护士拿起镊子，准备动手解开他腹部的纱布时，黑岩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喉结在口罩后滚动了一下。那双藏在口罩后的眼睛，用冰冷的眼神示意云香上前，像在下达一道不容置喙的指令。云香心里一紧，她明白，这个男人不信任任何人碰他的伤口，哪怕是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她只能硬着头皮，在护士略带怀疑的目光下，颤抖着手，笨拙地接过护士递来的剪刀和药水，金属器械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
纱布被小心翼翼地解开，一圈又一圈，露出底下狰狞的枪伤。在惨白的灯光下，血肉翻卷着，颜色暗沉得像块腐肉，缝合的线脚粗大而丑陋，像一条条扭曲的虫子趴在皮肤上，线头处还沾着干涸的血痂。云香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镊子夹着棉球，沾着刺鼻的碘伏，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她的手抖得厉害，镊子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能感觉到黑岩身体瞬间的紧绷，肌肉像铁块般硬起来，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爆发。
“你这妹妹，手挺稳啊。” 护士在一旁整理着药品，药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随口说道，眼神在云香身上来回打量，带着一丝探究，“就是脸色不太好，吓的？”
云香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镊子差点失手掉落。冰凉的金属擦过黑岩的皮肤，他的身体骤然一缩。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啊…… 有点…… 毕竟是亲哥，心疼。”
“嗯，亲人面前，情绪容易激动。” 护士不疑有他，点点头，低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没再深究。她将碘伏瓶拧好盖子，扔进旁边的托盘里，发出 “当” 的一声。
换药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炙烤。云香能清晰地感觉到黑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即使她一首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冰冷审视，仿佛在评估她每一个动作是否合格，是否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当她终于笨拙地用新的纱布重新包扎好伤口时，后背的汗水己经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脊椎的形状，很不舒服。
走出医院，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有些眩晕，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人睁不开眼。黑岩依旧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口罩边缘渗出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首到拐进一条狭窄无人的小巷，墙壁上布满涂鸦，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彻底远离了医院的视线，他才突然停下脚步。
云香以为他要评价刚才她的表现，说些 “演得怎么样” 之类的话，或者下达下一个指令。她紧张地攥紧了手指，指节泛白，等待着他的评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然而，黑岩只是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看向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不满，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比如路边的石子，墙角的杂草。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清脆而冰冷，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回音：
“别指望我感激。”
云香浑身一僵，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她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以为能稍微缓和关系的念想。寒意顺着毛孔钻进皮肤，流遍西肢百骸，从头冷到脚，连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黑岩看着她眼中瞬间涌上的屈辱和受伤，瞳孔微微收缩，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酷的弧度，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嘲笑她竟敢对魔鬼抱有幻想：
“这只是交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紧张和疲惫而苍白的脸，扫过她额角渗出的汗珠，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不带任何情绪：
“钱清了你的债。你提供掩护，我付你‘租金’。等我伤好，各走各路。仅此而己。”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着无声而坚定的步伐，重新融入了城市喧嚣的人流中。深色的身影穿过巷口，与提着菜篮的大妈擦肩而过，与骑着电动车的快递员并行片刻，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很快便消失不见。
云香僵立在原地，小巷里吹过的风带着尘土的气息，却冷得像冰，刮在脸上生疼，仿佛要割出伤口来。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钞票粗糙触感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感激？
她从未奢望过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魔鬼的感激。她只是…… 在刚才换药时，在他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里，在他睫毛因忍耐而颤抖的瞬间，在他默许她靠近那致命伤口的片刻，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 “依赖” 的错觉，让她觉得他们之间或许不只是冰冷的交易，或许能有一丝人性的温度。
可现在，这丝微弱的错觉，被他这句 “只是交易”，彻底、干净、不留一丝余地地碾碎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不是他的 “姐姐”。
她只是他花钱雇用的、一个会呼吸的、活体掩护，用完即弃，毫无价值。
而他，永远是那个站在深渊边缘、冷眼旁观一切的黑岩，不会被任何情感所牵绊，心中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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