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刻院子里人多眼杂，楚婆婆、奶奶、蒋雯雯都在，刘念念纵使心中有再多疑问，也不方便立刻拉着周晓慧细问。
她只能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询问和关切。
周晓慧接收到她的目光，几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悄悄做了个“放心”、“没事”的安抚手势。看到这个手势，刘念念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弛了一些，但那份隐约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
她了解晓慧，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可能事情越不简单。
几个年轻人继续在院坝里聊着天，大多是围绕着学校、趣事之类轻松的话题。
周晓慧也努力融入，但刘念念能感觉到她笑容背后的那份心不在焉。
很快，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绚丽的橘红色。
楚婆婆惦记着儿子该下班回家了，家里还没准备晚饭，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笑着告辞：
“时候不早了，小英出差了，我得回去张罗晚饭了，家里没人做饭，你们年轻人继续玩。”
临走前，几个孩子己经兴致勃勃地约好，第二天带第一次来的蒋雯雯去附近的山坡上摘那种熟透了会变得甜滋滋的野果子——“糖罐儿”（金樱子）。
刘念念虽然心里还装着对周晓慧的担忧，但也明白不能冷落了远道而来、满怀期待的蒋雯雯。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安暂时压到心底，决定先抛开杂念，好好陪雯雯玩两天。
或许，大自然的开阔也能暂时洗涤一下大家心头的阴霾。
第二天，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
吃过奶奶准备的简单却温暖的早饭，刘念念就开始收拾行装。
杨素华一边往她的小背包里塞满东西，一边不住地叮嘱：“念念，这瓶是蜂蜜水，渴了记得喝。
这几个小面包带着，饿了垫垫肚子。山上路滑，你们几个小心点，别往太陡的地方去，早点回来……”
慈爱的唠叨声中，是老人放不下的牵挂。
“知道啦，奶奶！我们就在坡上转转，很快就回来！”
刘念念接过沉甸甸的背包，心里暖暖的。
几人约好在村口集合，然后便像出笼的小鸟，欢快地向附近那座熟悉的山坡进发。
顾义东和周晓慧显然也暂时抛开了各自的心事，蒋雯雯更是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他们沿着蜿蜒的土路向上爬，一路追追跑跑，惊起了草丛里的蚂蚱，笑声惊动了林间的小鸟。
终于爬上了坡顶，一片开阔的视野豁然展开。
远处，那条滋养着这片土地的大河在阳光下如同一条闪光的玉带，奔流不息；近处，层层叠叠的天地和起伏的山峦在秋日里呈现出丰富的色彩。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站在这里，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被这壮阔的景色稀释、吹散了。
“哇——！”蒋雯雯忍不住张开双臂，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惊叹的呼喊，似乎想拥抱这整片天地，让这清新的空气充满肺腑。
城市里长大的她，很少见到如此原始而开阔的自然景象。
几个少年人首接不顾形象地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享受着微风的轻抚，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种种苦闷，仿佛真的被这高处的风吹走了一些。
刘念念率先打开了话匣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那份难得的开阔：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平静了，好畅快啊。”
她说着，甚至不顾地上是否干净，首接向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眯着眼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
顾义东双手撑在身后，望着远方奔流的大河，平静的语调下是难得的松弛：“是啊，好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学业、父亲对家庭的背叛、母亲的勉励支撑，种种无形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周晓慧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她没有看风景，而是悄悄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着弟弟顾义东的侧影。
看到他眉宇间那片刻的舒展，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更深的忧虑。
她轻声开口，声音像风一样轻，既像是在安慰弟弟和大家，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给自己打气：
“一切……都会好的吧。我们还年轻，以后……还有好多事可以做呢。等长大了……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就会好起来了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一种渺茫而脆弱的期盼。
刘念念敏感地察觉到了周晓慧言语里那丝隐藏不住的悲伤。
她侧过头看向晓慧，想从她脸上找到更多信息，但周晓慧却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和奔流的河水，眼神有些空洞，仿佛灵魂己经飘向了某个令人忧虑的远方。
这时，蒋雯雯看着眼前这开阔而陌生的美景，再想到这两天感受到的淳朴温情，与自家那种虽然富裕却冷清的氛围对比，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点哽咽，突然说道：
“妈妈去世以后，我好像再也没这么开心地、无忧无虑地出来玩儿过了……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在家时间少……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很少出门……今天，真的好开心啊，念念。谢谢你们大家陪我。”
她的真情流露，让轻松的气氛瞬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感伤。
刘念念心中一动，她不是一个纯粹的青春期小孩，或者说，她灵魂里还住着一个经历过社会打磨的三十五岁成年人。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站在这里，目睹这群少年在如此美景前伤春悲秋，或许内心会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念头，觉得这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因为成年人早就被柴米油盐、房贷车贷压弯了腰，终日疲于奔命，哪里还有闲暇和心境去品味这些细腻又无处安放的惆怅呢？
可是此刻，她就是十六岁。身边的这些朋友，正处在人生最敏感、最脆弱、最需要被理解和引导的青春期。
他们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迷茫无人看见，他们的挣扎不被大人所在意。
这份属于少年的、不被理解的痛苦，在此刻，在刘念念听来，依旧振聋发聩，值得被认真对待。
她撑起身子，出声安慰蒋雯雯，语气真诚而温暖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包容：
“以后你有时间，想出来散心，可以随时来。我带你去看这边更多的山水，春天看满山的杜鹃花，夏天去河里摸鱼，秋天就像现在摘野果，冬天……虽然冷，但是往里走也很美的雪景。
还可以带你去找找你的老家看看，虽然可能变化很大了。
只要我在向阳镇，你随时都可以来。我们几个可是从小就在这山里河边跑大的，保证把你带不丢，也保证让你玩得开心。”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雯雯的伤感。
蒋雯雯被刘念念笃定的语气逗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就破涕为笑：
“都初三了，哪还有什么时间啊？作业那么多，考试一个接一个。下一次能这么痛快地出来玩，怕是要等中考结束那个暑假了。”
她擦了擦眼睛，转而关心起朋友的未来，
“对了，念念，你们……以后想去哪所高中啊？有目标了吗？”
周晓慧接过话头，介绍道：
“我现在在成都上嘉立高中（虚构），是所私立学校，环境和管理都还不错，离我姑姑家也不远。
念念和东东以后也准备考这个学校，我们……也许还能继续当同学。”
她的话语里带着对朋友团聚的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成都复杂情绪的回避。
“嘉立高中？我知道！”
蒋雯雯眼睛一亮，
“我们班主任还推荐过呢，说是升学率和校风都挺好的学校。但是……”
她脸上露出诧异和一丝不舍，
“你们都去成都啊？那好远的，来回坐车都要好久，很不方便诶。念念，刘叔叔他们也同意你去那么远读书吗？”
刘念念点点头，把自己和父母商量好的计划说了出来：
“嗯嗯，我跟爸妈都认真谈过了，他们支持我的决定。而且……不只是读书，我们家明年就打算在成都买房，到时候我们可能就首接搬过去住了。”
她说出这个决定时，语气平静，却带着对未来的规划。
蒋雯雯脸上立刻浮现出明显的落寞：
“啊？你们都搬走了啊？那……那我也要去！”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语气变得坚定，
“我的成绩肯定考得上嘉立！我原本是打算就在市里读一中的，要是你们都走的话，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我好朋友爸妈也在成都，毕业应该也会走，我原本想着或许你们会考一中呢。
你们都走了，那我让我爸也去成都买房，挨着你们一起！这样我们就能经常一起玩儿了！我爸肯定会同意的，要是我能考上嘉立，他肯定舍得送我去！”
蒋雯雯脸上满是对父爱的笃定和娇憨。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完美，兴奋地补充道：
“对了！过年的时候，刘梅阿姨和刘刚哥不是要回来吗？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成都哪个小区比较好，学校附近怎么样！”
刘念念看着雯雯充满期待和活力的脸庞，也被她的情绪感染，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嗯嗯，这个主意真好！要是我们几家真能都在成都安顿下来，那以后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想想都觉得开心！”
她对未来在成都的生活，也生出了更多的憧憬。
那里或许有更广阔的平台，也能暂时远离向阳镇的这些是是非非。
话题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几个少年人开始畅想着高中生活的种种可能，盘算着未来想做什么，梦想的种子在心底悄悄发芽。
蒋雯雯第一个举手，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想学医！穿上白大褂，救死扶伤，多酷啊！我爷爷每年吃一大堆药，我都不懂也不认识。要是我懂这些他就不会老是哎哟哟的痛了。”
她的梦想首接而纯粹，既有对家人的关心又带着少女独有的英雄主义情怀。
顾义东沉默了一下，目光有些悠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沉重：
“我……看我妈妈需要什么吧。她需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这话里透出的懂事和牺牲，让旁边的周晓慧鼻子一酸，迅速低下了头。
周晓慧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干劲，带着一种对财富的急切渴望：
“我想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可以解决所有麻烦，让在乎的人都过上最好的日子！”
这愿望背后，似乎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压力。
轮到刘念念了，她看着朋友们青春洋溢又带着各自心事的面庞，思绪有一瞬间的飘忽。
她想起了前世的庸碌和遗憾，想起了重生后想要弥补和抓住的一切。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当下的憧憬和清醒：
“我…我想读书吧。
不是那种为了考试的死读书，是想真正学点东西。
学画画，把我脑子里的世界画出来；
学音乐，让心情有个流淌的出口；
或者学写作，把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历过的悲欢离合都记录下来……总之，学一切我想学的东西。
我不想脑袋空空的，不想再因为无知和匮乏而被人耻笑，或者被生活逼到毫无选择的角落里。
我想……这一辈子，我都能拥有底气，自由地、随时地切换我的选择，去体验更多的人生可能。”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己经看到了那个丰富而自由的未来。
但很快，她回过神，意识到这个愿望在现实面前似乎有些“奢侈”，不由得自嘲般地哈哈笑了起来，冲淡了刚才那片刻的深沉：
“哈哈哈哈——不过这个愿望还是有点奢侈，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行！所以啊，我以后要多多督促我爸妈努力挣钱，我也得自己加把劲才行！”
她爽朗的笑声感染了大家，山坡上再次充满了少年人无忧无虑（至少表面上是）的欢声笑语。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青春最好的模样，仿佛那些隐藏在欢笑下的烦恼、那些关乎家庭和未来的沉重秘密，都暂时被这秋日的暖阳和清风温柔地包裹了起来，留待日后去慢慢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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