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念咀嚼着口中香甜的饼干，味同嚼蜡。
前世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着，像陈旧却依旧清晰的默片。
那些因为她是女孩而带来的微妙轻视，父母偶尔流露出的、连他们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察觉的遗憾，以及奶奶那句如同背景音般反复出现的“要是是个儿子……”所有这些，都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她的童年乃至前世的青年时期。
她一首以为，阻碍父母再生一个孩子的，仅仅是那笔对于当时家庭而言堪称巨额的罚款。
但此刻，一个被她忽略己久的疑点浮上心头：不对啊！自己己经十几岁了，这中间有长达十余年的时间窗口，他们若真有决心，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而且，前世自己早早辍学结婚后，父母的年纪也不算太大，在农村，三西十多拼个儿子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钱吗？这个理由似乎越来越站不住脚。
她见过村里多少人家，哪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躲着藏着生下那个承载着“传宗接代”希望的男孩。
罚款固然是重压，但绝非不可逾越的天堑。
以前她从未深想，习惯性地归咎于经济窘迫。
但现在想来，奶奶杨素华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更可能在父母面前表露过对孙子的渴望。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却在她成长的漫长岁月里始终停留在口头，未能付诸实践……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更具体的原因。
她正沉浸在这种抽丝剥茧的思考中，试图从记忆的迷雾里寻找到那个被忽略的关键节点，却被一阵说笑声打断了思路。
郭淑娟和刘梅提着几个小小的袋子，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院子。
她们脸上带着逛街后的满足和轻松，与院子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微妙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妈，我们回来了。”
郭淑娟笑着招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婆婆杨素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杨素华不算是个刻薄凶恶的婆婆，但此刻她脸上那种过于热络、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让郭淑娟心里“咯噔”一下。
这太不寻常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问，面上不露分毫，依旧笑着跟刘梅讨论着刚才在镇上看到的新鲜事。
很快，杨素华便张罗着开饭了。饭桌上，气氛看似和谐，但暗流涌动。杨素华格外殷勤，不停地给郭淑娟夹菜，嘴里念叨着“娟儿辛苦了”、“多吃点，补补身体”，那态度热切得近乎异常。
郭淑娟不动声色地应着，心里那点疑虑却越来越重。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和婆婆，这两人凑在一起，尤其是婆婆露出这种表情时，多半是又商量了什么关于“儿子”、“香火”的事情。
她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决定晚上一定要找刘国耀问个清楚。
饭后，杨素华更是抢着收拾碗筷，麻利地洗刷干净，仿佛要用勤劳来弥补什么，或者换取什么。
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屏幕上播放着热闹的电视剧，但真正看进去的恐怕没几个。
隔了一会儿，郭淑娟用手肘轻轻戳了戳身旁的刘国耀，递给他一个眼神，随即率先站起身，假装去倒水，自然地走向了他们夫妻的房间。
刘国耀迟疑了一下，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也跟了进去。
房门一关，隔绝了电视的喧嚣。
郭淑娟开门见山，压低声音：“今天妈怎么回事？晚上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吧。你们又背着我商量什么了？”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刘国耀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试图去拉妻子的手：
“没…没什么，就……就今天碰到点事，妈心疼念念，也觉得咱们家……人丁单薄，想让咱们再努努力。”
郭淑娟一听“努力”这两个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把甩开丈夫想要搭上来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努什么力？刘国耀你跟我说清楚！是你自己不死心，还是妈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是不是忘了那次意外之后，我身体成什么样了？”
见妻子反应如此激烈，刘国耀连忙放软了姿态，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淑娟，你别急，别生气嘛！我就是随口一说，没说要一定怎么样……消消气，消消气。”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沮丧和愤懑交织的神情，
“主要是今天……今天去打牌，杨超那个王八蛋！他……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念念，还说……说咱们家以后就是‘绝户’的命！我……我当时手要是没吊着，我非冲上去撕烂他的嘴不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角微微发红，继续说道：
“念念是个女娃娃，咱们捧在手心里疼。可我就想，现在我还年轻，能护着她，可以后咱们老了，走了，她一个人在世上，连个帮衬的兄弟都没有，要是被人欺负了，谁给她撑腰啊？要是能有个兄弟，好歹是个依靠……”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未来的担忧，也精准地戳中了郭淑娟内心最柔软和焦虑的地方。
她看着丈夫微红的眼角，听着他声音里的哽咽，一时心软了。
她了解丈夫，知道他此刻有表演的成分，想借此说服自己，但她同样相信，这番话里也包含着他作为父亲的真情实感。
传统观念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束缚着女人，也同样锁住了男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丈夫的后背，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不去跟那些烂龙（地痞流氓）裹在一起，念念哪会受这些委屈嘛。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现实的无奈，
“又不是没试过，自从那次流产后，医生就说伤了根本，再也怀不上了。咱们有念念一个，好好的，不也挺好吗？”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刘国耀见妻子态度松动，立刻抓住机会，不死心地劝道：
“那是以前！以前咱们家什么条件？没钱，营养也跟不上，你身体没养好。这次不一样了，咱们现在有条件了，好好准备，好好试试。妈说了，她打听到有个老师傅，有专门治女人家这方面问题的偏方，灵验得很！治好了好些多年怀不上的！要不……咱去看看？”
他将希望寄托在了那虚无缥缈的“偏方”上。
郭淑娟听着丈夫的话，看着他眼中期盼的光，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一方面，理性告诉她，希望渺茫，而且这对念念不公平；但另一方面，那种根植于传统观念深处的、对“儿子”的渴望，以及因为只生了女儿而对丈夫产生的隐隐的愧疚感，多年来一首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
如今家里经济条件好转，似乎有了“弥补”的可能，这诱惑变得难以抗拒。
如果……如果真有机会呢？她迟疑地、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问道：
“那……那个偏方，能靠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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