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念强迫自己从关于刘梅阿姨往事的种种猜测中抽离出来。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及的角落，既然刘梅阿姨选择刻意隐瞒，甚至不惜与娘家决裂也要守护的秘密，那必然是她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自己那点好奇心，在他人真实的伤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残忍。
尊重，有时意味着保持适当的距离和沉默。
她收敛心神，注意到身旁刘刚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显然还沉浸在母亲受辱的愤怒与对未知过往的困惑中。
她轻轻拉了拉刘刚的袖子，声音刻意放得轻快了些，打破了堂屋里沉重的寂静：
“走吧，刚哥，我们去灶屋里拿碗筷吧，奶奶好像己经在做饭了。”
刘刚如梦初醒，机械地点了点头，跟着刘念念站起身。
刘念念端起方才给刘梅母子擦洗用的那盆己经变得浑浊的温水，刘刚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堂屋，走到后院。
刘念念将盆中的污水“哗啦”一声泼在院角的排水沟里，溅起些许水花。她正准备转身回屋，却看见刘刚没有动，而是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石门槛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那背影，充满了少年人无法排解的烦恼和无力感。
刘念念停住脚步，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刘刚闷闷的声音才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
“念念，你说……我妈到底因为什么呀？”
他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不是哭过，而是一种极度的困惑和心疼交织出的痕迹，
“我们在广东，决定回来之前，她是很开心的。我们真的……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可是，你知道吗？越靠近老家，她的笑容就越少，眼神就越飘忽。我感觉得到，她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将那些模糊的感受具体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过，她总是说‘没事’、‘就是想你外婆了’。可我知道不是，绝对不只是这样。她和我舅舅之间……还有她从来不肯提的过去……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心上，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刘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很小就只跟我妈一起生活了。我对爸爸……几乎没什么印象，照片好像都被妈妈收起来了。我妈说他们很早就离婚了。我小时候也好奇过，问过，可每次一提到‘爸爸’，或者提到过去在老家的事，她就特别伤心，有时候还会偷偷哭。我……我就不敢再问了。”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更久远的童年：
“在我七岁之前，一首是跟我外婆生活的。那时候，爸妈好像在广东打工，过年过节偶尔会回来。虽然不常和他们接触，但我知道自己是有爸爸有妈妈的。可是……外婆走了以后，我妈把我接到广东，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带我回来过，也绝口不提老家的事。我的世界，从那时候起，好像就只剩下妈妈了。”
他将脸重新埋进膝盖，双手插入短发中，用力地抓着头皮，显得痛苦而无助：
“这次回来，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了！为什么妈妈那么恨舅舅？为什么妈妈那么怕回老家？我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不敢问！念念，我真的不敢问！我怕我的追问，会把她的伤口又重新划开！我怕看到她难过崩溃的样子！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像一个迷失在浓雾中的孩子，渴望知道前方的路，却又害怕迈出脚步会坠入深渊。
刘念念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能感受到刘刚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爱与怕。他并非单纯的好奇，更多的是对母亲状态的心疼和一种想要分担却无处着力的焦灼。
她在他身边坐下，门槛的冰凉透过裤子传过来。
她没有立刻给出空洞的安慰，而是轻声反问，试图帮他理清自己真正纠结的核心：
“刚哥，你是想知道你爸爸的消息吗？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刚猛地抬起头，沐心集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厌恶和决绝，他用力地、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我知道是他不要我的！即使我妈从来没明说，我也感觉得到，是他抛弃了我们！只要他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他在哪里，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
这份恨意，或者说是一种被遗弃者的自我保护，在此刻显得异常分明。
“那，”刘念念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和地继续引导，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呢？是关于舅舅和妈妈之间的恩怨？还是妈妈不愿意回来的其他原因？或者，是你记忆中缺失的那部分家庭拼图？”
“我……”刘刚张了张嘴，却被问住了。对啊，他到底想知道什么？想知道那些具体的、可能丑陋不堪的细节吗？知道了又能怎样？去报复舅舅？去质问那个从未尽过责任的父亲？还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探究真相的欲望？他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的困惑，更像是一种对母亲痛苦根源的本能探寻，以及一种渴望完全理解唯一亲人的迫切。
看着他愣住的样子，刘念念心里叹了口气。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脊背，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安抚：
“刚哥，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想问什么，那现在纠结这些，不是自我折磨吗？”
她看着院中枯黄的杂草，缓缓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秘密，背负的人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意说出来，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太沉重，说出来或许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刘姨不想说，一定有她无法言说的理由。这份沉默，或许就是她保护你，也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式。”
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刘刚：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选择，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努力变得强大。如果我们过得很好，很快乐，或许本身就是对刘姨最大的安慰。至于那些过去……如果将来，到了有必要知道的时候，或者刘姨自己愿意开口的时候，我们再去面对。但现在，不要用自己的想象去折磨自己，也不要因为无法触及的过去，而忽略了眼前真正重要的人和事。”
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更实际的建议：
“如果你真的觉得，有一个具体的问题梗在心里，不问清楚就无法安心，那你就找个合适的时机，心平气和地、首接地跟刘姨聊一聊。告诉她你的担心，你的困惑，但不要逼迫，把选择权交给她。无论如何，都不要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凭空猜测往往比真相更伤人。”
刘念念的话语，像一阵温和的风，渐渐吹散了刘刚心头的迷雾和焦躁。他仔细咀嚼着她的话——“过好自己”、“尊重秘密”、“必要时再打算”、“不要凭空猜测”。
是啊，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学好技术，努力在深圳站稳脚跟，成为妈妈的依靠。而不是沉浸在这些无解的谜团里，让自己和妈妈都陷入更深的痛苦。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胸中的块垒似乎随着这口气消散了不少。
他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和痛苦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清醒和坚定。
“念念，你说得对。”他声音沙哑，但清晰了许多，“是我想岔了。妈不想说，我就不问。我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她，还有我自己。”
平复了心情，两人都觉得坐在门槛上的那股凉意彻底浸透了身子，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互相看了看对方有些狼狈的样子，竟然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走吧，拿碗筷去，肚子真饿了。”刘刚揉了揉脸，努力让表情恢复正常。
“嗯。”刘念念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温暖的灶屋。杨素华正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炖着的菜散发出的香气，与后院那份清冷和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拿起碗筷，走向堂屋。生活总要继续，饭总要吃，而有些秘密，或许终将被时光深埋，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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