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味道仿佛己经渗透了林见月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特护病房的奢华与死寂,成了禁锢她残存意识的华丽牢笼。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规律的“嘀…嘀…”声,不再是生命的脉动,而是为她敲响的、通往地狱的丧钟,每一次间隔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苏蔓淬毒的“金丝雀”诅咒,顾淮舟仓惶逃离的背影,顾振邦那如同地狱判官般的“选!”字……这些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交织、轰鸣、撕裂,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死寂。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反复践踏的虚无之地,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最后的热量,连带着身体里那被强力药物暂时麻痹的剧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任由护士更换点滴,任由医生例行检查。那些关切或公式化的询问,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只是睁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归处。眼泪早己流干,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漠然。
三天后,在医生确认她胃出血基本稳定、可以出院静养观察的当天清晨,林见月自己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针头连接的并非维系生命的药液,而是束缚的锁链。细小的血珠从针孔渗出,她看也不看,用指腹随意抹去,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可能被顾淮舟安排照顾她的陈默。她不需要施舍,不需要监视,更不需要来自那个“牢笼”的任何一丝怜悯。她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办理了出院手续——用的是她仅剩的、藏在旧帆布包夹层里的最后一点现金。顾淮舟预存的昂贵费用,她一分未动,那份账单被她无声地遗留在床头柜上,像一张宣告彻底割裂的休战书。
走出医院大门,初冬凛冽的空气夹杂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味,扑面而来。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还是入院时穿的那件,沾染着尘埃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浑浊冰冷的空气,竟比病房里那纯氧还要让她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目的地,是城市地图上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城南的“梧桐里”城中村。这里与顾氏集团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世界。狭窄、潮湿、终年弥漫着油烟和淡淡霉味的巷弄,如同这座繁华都市的毛细血管,承载着底层最真实的挣扎与烟火气。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沿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找到了那间位于一栋老旧筒子楼三层的304室。门牌斑驳,铁门锈迹斑斑。房东是个满头银发、眼神浑浊却透着几分精明的老太太,姓吴。林见月用仅剩的钱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接过那把同样生锈的钥匙时,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没多问什么,只嘟囔了一句:“小姑娘,身子骨要紧,别硬撑。”
推开304的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陈旧气息涌来。房间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旧桌子,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一个窄小的、布满油污的灶台。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同样破旧的楼房,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墙角甚至能看到渗水的痕迹。冰冷,简陋,与顾淮舟那座拥有星空顶暗房的奢华私宅,判若云泥。
林见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个将是她未来“战场”的方寸之地。没有厌恶,没有嫌弃,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这里没有水晶灯,没有昂贵的雪茄味,没有虚伪的应酬,更没有……让她燃起希望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生存现实。
她将那个同样破旧的帆布包放在硬板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和胃部的隐痛,让她不得不扶着门框喘息了片刻。然后,她走到那张旧桌子前,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信封上——那是她出院时,护士交给她的,说是从她病号服口袋里掉出来的。
她顿了顿,慢慢伸出手,打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张薄薄的、崭新的粉红色钞票。不多,刚好够买一条……她需要的东西。
林见月的指尖在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上轻轻拂过,冰凉的触感。这是她用命换来的方案奖金里,微不足道、却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没有被顾氏抽走,没有被苏蔓染指。干净的。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桌子上方那面蒙着厚厚灰尘、边缘己经剥落水银的小方镜。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眼神空洞麻木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
顾氏周年庆典。那张印着奢华邮轮图案、烫着金边的邀请函,在她被“请”出顾氏大楼时,如同垃圾般被丢在她脚下。苏蔓轻蔑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这种场合,你配吗?”
配不配?
她不知道。
但这场庆典,她必须去。不是以顾淮舟附属品的身份,不是以被驱逐的“污点”身份,而是以……林见月自己的身份。一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伤痕累累、却尚未死透的灵魂。
她需要一个“战袍”。一件能让她在这群衣香鬓影、高高在上的人面前,不至于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被轻易碾碎的“铠甲”。
第二天,她强撑着尚未恢复的身体,走进了城市另一端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斥着廉价香水味和叫卖声的服装批发市场。这里与城中村的破败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喧嚣与挣扎。五光十色的廉价衣物堆叠如山,劣质的亮片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
林见月穿梭在狭窄拥挤的过道里,目光掠过那些款式夸张、用料粗糙的礼服裙。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力气,胃部的不适感随着走动隐隐加剧。最终,她在一个堆满白色系衣物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目光被一条裙子吸引。
不是摊位上最华丽、缀满廉价水钻或蕾丝的那条。它静静地挂在一角,款式极其简单——无袖,小V领,高腰线,及膝的A字裙摆。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一的亮点是布料本身,一种带着细微珠光感的纯白梭织棉布,在周围劣质亮片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朴素而坚韧的光泽。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柔软的布料。冰凉,细腻。像月光。
“姑娘,喜欢这条啊?眼光真好!这料子舒服,不扎人!”摊主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热情地推销,“现在特价,只要一百八!给你包起来?”
一百八。是她手中那几张干净钞票的三分之一。
林见月点了点头,没有还价。付钱,接过用粗糙塑料袋装着的裙子。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回到304那个冰冷的“家”,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条白裙从塑料袋里取出,挂在唯一的窗户前。昏暗的光线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落在纯白的裙子上,那细微的珠光仿佛活了过来,在简陋的房间里晕开一小片朦胧的、带着希望的光晕。
“铠甲”有了。
还缺一件“武器”。一件能让她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留最后一丝属于“林见月”印记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同样破旧、跟随她多年的帆布包上。她走过去,拉开内袋的拉链,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包。
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块颜色深浅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碎琉璃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呈现出幽深的蓝、神秘的紫、还有几缕如同凝固火焰般的金红色。这是她那晚在顾淮舟的私宅,与他一起拼凑那幅星空拼图时,不小心碰落摔碎的几片。当时顾淮舟毫不在意地说“佣人会处理”,她却鬼使神差地,在离开前悄悄捡起了其中几块最大的碎片,用手帕包好,藏了起来。仿佛藏起了一片破碎的、不真实的星光。
现在,这些破碎的星光,有了新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在城中村那特有的、混杂着各种生活噪音的“寂静”中,在304室那盏昏黄的、接触不良的灯泡下,林见月开始了她的秘密“铸造”。
她用省下的饭钱,在五金店买了最细的铜丝,一小瓶透明强力胶水,还有一小盒极细的金粉。
工具简陋得可怜:一把生锈的老虎钳,一根磨尖了的旧钉子。
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伏在掉漆的旧桌子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了极其精细、需要耗费巨大耐心的工作。
先用老虎钳小心翼翼地将铜丝拗成极其纤细、柔韧的骨架,模仿着星芒的形状。这一步极其耗费心力,铜丝冰冷坚硬,她的手指因为虚弱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稍有不慎就会扭曲变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胃部的不适感在专注中似乎被暂时遗忘。
然后,是更艰难的部分——将那些锋利的琉璃碎片,一块一块地、精准地粘合在铜丝骨架上。碎片边缘尖锐,稍不留神就会割破手指。她屏住呼吸,用磨尖的钉子沾取一点点胶水,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将那些承载着破碎记忆的星芒碎片,小心翼翼地归位、固定。指尖很快被割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她只是随意地在旧衣服上蹭掉,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幽蓝、深紫、金红的碎片,在铜丝的牵引下,开始重新汇聚。虽然无法恢复成完整的拼图,却在她笨拙而执着的手中,逐渐凝聚成一个全新的、不规则的、带着残缺美感的立体星辰形状。
最后一步,是点睛之笔。她打开那盒金粉,用指尖沾取极少量,如同最吝啬的艺术家,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洒在琉璃碎片粘合的缝隙处,以及铜丝骨架的关键节点上。金粉细如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下,落在幽暗的琉璃碎片边缘和纤细的铜丝上,瞬间点亮了整件作品。那一点点的璀璨金色,如同黑暗宇宙中顽强燃烧的恒星内核,赋予了这颗破碎重组的琉璃星一种浴火重生的、内敛而倔强的光芒。
当最后一粒金粉落下,林见月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身体仿佛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看着掌心静静躺着的这颗“琉璃星”——它不再属于那座豪宅的星空拼图,它带着伤痕,带着裂痕,却凝聚着她指尖的血与痛,闪烁着不屈的微光——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极其缓慢地,从冰冷麻木的心湖最深处,艰难地渗透出来。
礼物,成了。
晨曦微露,城中村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林见月站在那面模糊的方镜前。
她换上了那条纯白的、带着细微珠光的裙子。简单的剪裁勾勒出她过分消瘦却依旧挺首的肩背线条。洗去了医院残留的消毒水味,洗去了城中村的尘埃,洗去了连日来的憔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她用冷水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那惨白的肤色透出一丝生气。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颗耗费了无数心血、凝聚着破碎星光与指尖鲜血的琉璃星。它被放置在同样用旧手帕改制的一个简易小布袋里,只露出一点点璀璨的金色光芒。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琉璃和温热的铜丝触感交织,仿佛握着一颗微缩的心脏,搏动着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
镜子里的人,穿着白裙,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湖之下,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重组。不再是空洞的绝望,不再是燃烧的恨意,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坚硬、更决绝的东西,如同淬火后的寒铁。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眼睛。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努力地,向上牵动嘴角的肌肉。
一个微笑的弧度,艰难地在她苍白的唇边成型。
僵硬,生涩,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意味。与她眼中那片深沉的、冰冷的、如同暴风雪前夕般酝酿着巨大风暴的决绝,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强烈反差。
这不是愉悦的微笑。
这不是和解的微笑。
这甚至不是伪装讨好的微笑。
这是一件武器。
这是一封战书。
这是一场盛装出席、走向最终审判或涅槃的……无声宣言。
镜中穿着白裙、手握琉璃星、努力扬起嘴角却眼神冰冷的女人,如同即将踏上角斗场的勇士,平静地注视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暴风雨前的平静,凝固在304室那面模糊的旧镜子里。窗外的城中村,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投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裙角那细微的、倔强的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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