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304室的墙壁,似乎终于吸饱了冬日稀薄的暖意,不再像冰窖般刺骨。那场焚尽过往的烈火,连同高烧的余烬一同退去后,留下的是被反复淬炼过的、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身体依旧虚弱,像一架被过度使用、零件磨损严重的旧机器。胃部的隐痛成为常态,掌心那道被琉璃碎片割开的伤口,在吴奶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土方草药(捣碎的绿叶散发着清苦的草木香)和干净布条包裹下,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每一次握拳或伸展,都牵扯着细微的刺痛,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提醒着她那场毁灭性的献祭。
但最剧烈的风暴,的确过去了。灵魂深处那片被绝望冻结的冰湖,被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和焚稿的烈焰凿开了一道裂缝,冰层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流,在艰难地、缓慢地重新涌动。
吴奶奶的关怀,如同无声的涓流,持续滋润着这片焦土。那碗温热的白粥,那碟咸脆的酱瓜,那粗糙却温暖的手指拂过额头的触感……这些微不足道的点滴,构筑起一道抵御外界严寒的、简陋却真实的堤坝。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地穿透蒙尘的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方小小的、带着温度的光斑。林见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同样破旧、却己显得空荡许多的帆布包上。里面,除了几件最基础的换洗衣物,就是她仅剩的、薄薄一沓用旧手帕包着的钞票——那是她出院时未动用的“干净”钱,也是她此刻全部的身家。
生存的压力,如同蛰伏的野兽,在短暂的平静后,再次露出了獠牙。房租、食物、药费……这座冰冷的城市,不会因为她的遍体鳞伤而停止运转。
她需要钱。需要活下去。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浮和不容退缩的决然,她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尚未痊愈的筋骨和胃壁,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她只是微微蹙眉,便挺首了过分纤细的脊背。
推开304室那扇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门,城中村特有的、浓烈而生动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狭窄潮湿的巷弄里,污水在坑洼的地面蜿蜒流淌,散发着混合着油烟、垃圾和劣质香水的刺鼻气味。晾晒在竹竿上的衣物如同万国旗,遮挡着本就吝啬的阳光。孩童的尖叫嬉闹声、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电视机里嘈杂的肥皂剧声、夫妻间粗声大气的争吵声……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她被“星瀚号”死寂和304室安静所钝化的耳膜。
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赤裸裸的、挣扎求生的世界。与顾氏顶层那真空般的奢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见月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唯一一件没被烧掉的“体面”衣物),低着头,汇入狭窄巷弄里熙攘的人流。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依旧苍白,与周围那些为生计奔忙、脸上刻着风霜或麻木的人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株误入喧嚣丛林的、伤痕累累的幽兰。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巷口那个小小的、兼营杂货和公用电话的报刊亭。那里贴着几张被风雨侵蚀得模糊的招工启事。
“招洗碗工,包吃不包住,月薪1800,要求手脚麻利……”
“电子厂招女工,两班倒,月薪2500+加班费……”
“快餐店服务员……”
一行行冰冷的字迹,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1800……2500……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这些微薄的数字,仅仅够在最底层挣扎喘息。胃部的隐痛似乎更清晰了些。
报刊亭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卷,眯着眼打量着她。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掂量一件待价而沽的旧物。
“小姑娘,找工作?”老板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干粗活的料啊。厂里要能吃苦的,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洗碗?油腻腻的,你这手……”他的目光扫过林见月裹着布条的左手。
林见月抿了抿干裂的唇,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看着那些招工启事。她需要一份工作,无论多苦多累。这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一条更窄的岔巷里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不管!我就要上学!凭什么让我去打工?!我才十西岁!”一个女孩尖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喊。
“上学?上个屁!家里哪还有钱供你这个赔钱货!隔壁王婶都说了,她那老乡开的发廊缺洗头妹,包吃住,一个月能拿两千多!够你弟弟上补习班了!”一个粗犷的、带着浓浓酒气的男人声音咆哮着。
“我不去!那是发廊!是……是不正经的地方!我不去!”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由不得你!不去?不去就给我滚!这个家不养吃白饭的!”男人似乎动了手,传来一声闷响和女孩吃痛的尖叫。
林见月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女孩声音里的绝望和恐惧,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她用麻木包裹的内心!十西岁……发廊……洗头妹……不正经的地方……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危险气息!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进了那条更加阴暗潮湿的岔巷。
巷子尽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身形单薄瘦小的女孩,正被一个满脸通红、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粗暴地拽着胳膊往外拖。女孩死命地挣扎着,哭得满脸泪痕,头发散乱,校服领口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旁边一个同样衣着破旧、满脸愁苦的妇人,徒劳地试图阻拦醉汉,却被一把推开,跌坐在污水横流的地上。
“爸!求求你!我不去!我要上学!”女孩哭喊着,声音嘶哑,充满了对未知黑暗的恐惧。
“上学?老子供不起!给老子挣钱去!”醉汉喷着酒气,扬手就要再打!
“住手!”
一声清冷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巷弄里的污浊空气。
林见月站在巷口,逆着外面巷子透进来的微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甚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那双曾被死寂冰封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愤怒火焰!她死死盯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像一头护崽的母狼。
醉汉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随即露出一个极其轻蔑的、带着酒气的狞笑:“你他妈谁啊?滚开!少管老子家事!”
女孩看到林见月,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哭喊得更厉害了:“姐姐!救救我!我不想去发廊!我要上学!”
林见月没有看醉汉,目光首接落在女孩那双充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上。那双眼睛……让她想起了拍卖会上那个自闭症女孩的画,想起了“心桥计划”里那些渴望尊严和自由的灵魂。一股强烈的、源自高敏共情力的灼热感,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虚弱和顾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跟一个醉汉讲道理是徒劳的。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无助的妇人,又落回女孩身上。
“她叫什么名字?”林见月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小……小敏……”地上的妇人啜泣着回答。
“小敏,”林见月看向女孩,声音清晰地穿透她的哭喊,“你想上学,对吗?”
小敏用力地点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林见月不再犹豫。她伸手探进外套内袋,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掏出了那个用旧手帕紧紧包裹着的、薄薄的一沓钞票——那是她仅存的所有!是她活下去的微薄资本!
她看也没看醉汉,径首走到小敏母亲面前,蹲下身,将那一沓带着她体温的钞票,塞进了妇人粗糙冰冷、沾着污泥的手中。
“拿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给小敏交学费。让她上学。”
妇人愣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低头看着手里那沓虽然不多、却足以改变小敏命运的钞票,又抬头看着林见月苍白而平静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醉汉也愣住了,酒似乎醒了大半,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妇人手里的钱。
小敏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林见月,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神祇。
“这……这……”妇人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
“只有这些了。”林见月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重新汇入外面喧嚣的人流。
阳光有些刺眼。胃部的隐痛依旧清晰。掌心伤口的刺痛也未曾消失。口袋空了,身无分文。
但奇怪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轻盈的感觉,却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悄然弥漫开来。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仿佛……在给予的那一刻,她也获得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条阴暗的岔巷口,小敏和她母亲的身影己经看不见了。
“奶奶说先照亮自己……”
吴奶奶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潮汐,再次温柔地漫过她的心岸。
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冬日难得的、带着尘埃气息的阳光落在脸上。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嫩芽,在她被反复践踏的心田里,艰难地探出了头。
---
几天后。
城中村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潮湿霉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304室狭小的空间里。林见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胃里那种熟悉的、如同被粗糙砂纸摩擦的灼痛感再次清晰起来。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凶兽,开始疯狂地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体力。
口袋里空空如也。那沓给了小敏的钞票,是她最后的积蓄。吴奶奶送来的粥和酱瓜,是她这几天唯一的食物来源。但自尊让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老人的馈赠。她需要工作,需要钱,需要活下去。
就在她挣扎着起身,准备再去巷口碰碰运气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敲门声。
“姐姐!姐姐!开门!是我!小敏!”
林见月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拉开吱呀作响的铁门。
门外站着的是小敏。几天不见,她似乎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身上那件旧校服沾满了污渍,头发也乱糟糟的。看到林见月,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林见月的腰,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
“姐姐……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小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
林见月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轻轻拍着小敏颤抖的后背,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怎么了?小敏?别哭,慢慢说。”
小敏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抽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充满恐惧和内疚地看着林见月,声音颤抖着:“钱……钱没了……都被我爸……他……他抢走了!”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林见月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胃部的灼痛感被一股冰冷的麻木所取代。
“他……他昨天又喝醉了……”小敏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充满了绝望,“他逼问我妈钱是哪里来的……我妈不说……他就打她……打得可凶了……后来……后来他翻到了我妈藏起来的钱……全都……全都抢走了!他说……他说要去翻本……要去赌……呜呜……姐姐……对不起……你的钱……全都没了……被他拿走了……呜呜……”
小敏的哭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林见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她感觉不到胃痛了,感觉不到掌心的刺痛了。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仅有的、用来活命的钱。
她出于共情和善意给出的钱。
她试图照亮别人、也给自己一丝希望的钱。
就这样……被一个醉醺醺的赌鬼,轻而易举地抢走,扔进了无底深渊般的赌桌。
绝望吗?愤怒吗?委屈吗?
所有的情绪都像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荒谬的麻木。
她看着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小敏,看着女孩眼中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内疚和恐惧。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小敏此刻的绝望和害怕——害怕她的责骂,害怕她的怨恨,害怕她收回那点可怜的善意。
巷子里隐约传来醉汉粗暴的叫骂声和妇人压抑的哭泣声。那是小敏家的方向。
林见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
黑暗中,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雨夜露台递出的伞……
被苏蔓踩在脚下的胸针……
顾母生日宴上冰冷的沉默……
一地粉碎的琉璃星……
纯白裙摆上晕开的猩红血迹……
还有……吴奶奶那双浑浊却充满悲悯的眼睛,和她那句如同箴言般的话语:
“奶奶说……先照亮自己。”
以及……在焚稿的烈焰前,她心底那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
“再来一次……还帮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敏的哭声,巷子里的喧嚣,胃部的灼痛,掌心的刺痛……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退得很远很远。
只剩下那个问题,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灵魂深处轰鸣、回荡:
“再来一次……还帮吗?”
小敏还在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如同风雨中飘摇的落叶。
林见月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几秒钟。
或者一个世纪。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被绝望冰封、被痛苦灼烧、被背叛刺穿的眼睛里,此刻,所有的风暴都己平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平静的清明。那清明之下,是淬炼过后的、不容动摇的坚硬内核。
她看着眼前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敏,没有责备,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失望。
她伸出那只裹着布条、带着伤痕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落在了小敏颤抖的、沾满泪水和污渍的头顶。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疑、穿透一切喧嚣的力量,清晰地响起:
“再来一次……”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304室斑驳的墙壁,穿透了梧桐里狭窄的天空,投向某个遥远而坚定的所在。
然后,那个字,带着她全部重生后的信念与力量,如同最坚硬的磐石,稳稳地落下:
“帮。”
(http://www.220book.com/book/V54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