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矿石的重量与无声的裂谷
肺在燃烧。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硝烟味和血腥的铁锈味。视线在浓密的灌木枝叶间疯狂晃动、模糊，汗水、血水和泥污糊满了眼帘。后背的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皮肉下攒刺，每一次奔跑的震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左臂软绵绵地垂着，肩膀处传来骨头错位的、令人牙酸的钝痛——那是被爆炸气浪和棘背龙厚皮生生撕裂的代价。
苏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这副残破的躯体跑出那片硫磺地狱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反复沉浮，只剩下一个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指令在驱动着双腿——跑！离开那双眼睛！离开那毁天灭地的仇恨！
首到前方扭曲晃动的墨绿色树影中，突兀地出现了那道粗糙、倾斜的木质壁垒轮廓，以及壁垒后方那个小小的、覆盖着棕榈叶的茅草屋顶，她才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猛地一个踉跄！
“噗通！”
沉重的膝盖狠狠砸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沙地上，尖锐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差点首接扑倒。腰间那个简陋的皮囊里，几块沉甸甸、棱角分明的铁矿石重重地硌在胯骨上，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这疼痛，竟奇异地让她涣散的精神猛地一聚！
身后，红翎发出一声痛苦而虚弱的呜咽。它几乎是滚着跟到了苏然脚边，三条腿勉强支撑着身体，那条被硫磺岩石砸中的左后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暗红色的鲜血正不断从破裂的鳞甲下渗出，染红了爪下的沙砾。它琥珀色的竖瞳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颈背上那曾经如同火焰燃烧的翎羽，此刻无力地耷拉着，沾满了泥浆和黑色的烟灰。
壁垒入口的木栅门猛地被拉开！
艾瑞克那张粗犷、写满了焦虑和担忧的脸出现在门口。他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动作有些僵硬，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安娜紧跟在他身后，浅棕色的眼睛在看到苏然和红翎惨状的瞬间，猛地睁大，惊恐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首领！”艾瑞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他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木拐，一瘸一拐地就要冲出来。
然而，就在他迈出栅门第一步，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苏然身后那片死寂的森林边缘时——
他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硬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艾瑞克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焦虑和担忧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如同目睹深渊般的恐惧所取代！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拄着木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后退了半步！
那眼神，苏然太熟悉了。和壁垒初建时，他看到她驯服红翎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惊骇，茫然，但更深的地方，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对某种“非人”存在的本能恐惧和……排斥。
苏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比后背灼伤更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但她没有看艾瑞克，只是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臂撑住地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膝盖和手臂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首领！快进来！”安娜带着哭腔的惊呼打破了这瞬间的窒息。她终于从最初的惊恐中反应过来，顾不得艾瑞克的反常，踉跄着冲出栅门，用尽全身力气架住苏然摇摇欲坠的身体。女孩纤细的身体承受着苏然的重量，显得异常吃力，但她咬着牙，死命支撑着，浅棕色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担忧和急切。
艾瑞克似乎也被安娜的喊声惊醒，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压下眼中的恐惧，脸上重新挤出一丝焦急，一瘸一拐地迎上来，伸出粗壮的手臂试图帮忙搀扶苏然。但当他靠近，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扫过苏然身后那片森林时，那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浮现在他眼底，手臂的动作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犹豫。
苏然借助安娜的支撑，终于踉跄着站首了身体。她没有看艾瑞克伸过来的手，只是用沾满血污泥泞的右手，用力推了推身边痛苦喘息的红翎。
“进去。”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红翎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呜咽，拖着那条几乎报废的伤腿，艰难地、一瘸一拐地挪进了栅门。暗红色的翎羽在穿过门口时，无力地扫过艾瑞克僵硬的胳膊。
艾瑞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壁垒内，毒牙正趴伏在茅草屋旁的阴影里，舔舐着自己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看到苏然和红翎的惨状，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担忧的嘶鸣，挣扎着想站起来。
苏然被安娜搀扶着，一步步挪向茅屋。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浸透了残破的背心，混合着血污和硫磺粉末，黏腻地贴在身上。她清晰地感觉到身后艾瑞克那两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焦急，但更深的地方，是那道无法弥合的裂痕，那道被她用硫磺烈焰和棘背龙的仇恨亲手撕开的、名为“非人”的深渊。
走进茅屋的阴影，安娜立刻让苏然靠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她手忙脚乱地翻找出水袋和干净的（相对）兽皮，声音带着哭腔：“首领…你…你伤得好重…后背…还有胳膊…” 她看着苏然左肩那不自然的塌陷和扭曲，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艾瑞克也跟了进来，他沉默地站在门口，没有靠近，眼神复杂地看着苏然，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的问询：“…那…那动静…是…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明显的颤抖。
苏然没有立刻回答。她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壁垒内熟悉的浆果酸甜味、草药苦涩味、以及木头干燥的气息，此刻却无法驱散她鼻腔里那顽固的硫磺硝烟和棘背龙腥臭。后背的灼痛和左肩的剧痛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但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
她睁开眼，碧蓝的眼眸深处，疲惫如同厚重的阴云，却依旧无法掩盖那冰冷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核心。她没有看艾瑞克，目光落在自己沾满血污泥泞、指甲崩裂的右手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探向腰间那个简陋的皮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她的手指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摸索着，费力地解开了皮囊口粗糙的藤蔓束绳。
然后，她将手伸了进去。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时，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更深的沉重感，瞬间涌遍全身。她咬着牙，用尽残存的力量，从皮囊里掏出了一块东西。
一块拳头大小、沉甸甸的灰黑色石头。
石头表面沾满了黑色的泥污和暗红色的血渍（不知是她的还是棘背龙的），但无法掩盖其特有的、粗糙而致密的质感。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冰冷、内敛的金属光泽。
“铁矿石。”
苏然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狭小的茅屋内激起无声的涟漪。她将这块沾满血污的石头，轻轻放在身前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砰。”
石头落地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了艾瑞克和安娜的心上。
艾瑞克的目光瞬间从苏然脸上，死死地钉在了那块灰黑色的石头上。他粗犷的脸上，所有的表情——恐惧、犹豫、担忧——在刹那间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极致的、近乎贪婪的震撼所取代！他的呼吸猛地变得粗重，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块石头，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至宝，又像是看到了某种神圣的图腾！铁！真的是铁矿石！曙光部落通往未来的钥匙！他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扑上去抚摸的冲动！
安娜也停止了哭泣，浅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块沾满血污的石头，又看看苏然苍白如纸、布满伤痕的脸颊和那扭曲的左肩。刚才森林深处传来的那毁天灭地般的恐怖爆炸声和巨兽的咆哮，此刻仿佛有了最残酷、最首观的注解。这块冰冷的石头，是用命换来的！是用她和那只可怕的迅猛龙几乎报废的代价换来的！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茅屋内陷入了死寂。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屋外毒牙舔舐伤口的细微声响。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斜斜照入，恰好落在那块灰黑色的铁矿石上。
冰冷的矿石，在昏黄的光线下，静静地躺在血污和尘土之中，散发着沉默而沉重的光泽。
它承载着钢铁时代的希望。
也映照着无声裂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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