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熔炉、低语与觉醒的暗流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在黑暗的深渊里反复冲刷、撕扯。每一次潮涌，都带来硫磺烈焰灼烧后背的幻痛，棘背龙那暴虐黄瞳的冰冷凝视，以及肩骨错位处尖锐的、令人窒息的钝痛。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混沌中沉浮，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拍碎的扁舟。
模糊的感知碎片偶尔穿透黑暗：
冰冷的湿布擦拭过滚烫的额头，带来短暂的清明，又迅速被灼痛淹没。
苦涩的药糊被粗暴地塞进嘴里，混合着血腥味，呛得她本能地干呕。
有人用力按住她扭曲的左肩，骨头被强行归位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炸响！剧烈的疼痛让她在无意识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摔回坚硬的兽皮垫上，彻底坠入更深的黑暗。
……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在痛楚的间隙，另一种声音开始固执地钻入她的意识深处。
“铛…铛…铛…”
沉闷，单调，带着一种原始而执拗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停歇的心跳，敲打在现实与黑暗的边界上。
是打铁声？不像。更像是坚硬的石头在撞击某种更坚硬的东西。
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厚重的疼痛迷雾。苏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茅草屋顶的缝隙透下几缕微弱的晨光，光柱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她试着转动眼球，脖颈的僵硬和剧痛让她放弃了。目光只能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泥地上。
那里，是那块沾满血污的灰黑色铁矿石。冰冷，沉默，棱角在微光中折射出坚硬的光泽。
“铛…铛…铛…”
声音更清晰了。是从壁垒外面传来的。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狂躁的力道。
苏然挣扎着，用唯一能动的右臂，极其缓慢地撑起一点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的灼伤和刚刚归位的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她喘息着，强忍着眩晕，透过茅屋门口简陋的缝隙，向外望去。
晨光熹微，给简陋的壁垒镀上了一层灰白。艾瑞克的身影就在栅栏内不远处的空地上。
他背对着茅屋，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溅落的黑色粉尘，肌肉块块隆起，如同紧绷的岩石。他那只没受伤的腿稳稳地扎在地上，伤腿则虚点着地面，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手中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石锤——那是用一块巨大的、相对圆润的黑色燧石绑死在粗木棍上制成的。
他面前，是一个刚刚用湿泥和石块粗糙垒砌起来的“熔炉”。炉子很简陋，像个放大的陶罐，底部有通风口，炉壁上还冒着丝丝缕缕未干的水汽。炉膛里，正燃烧着炽热的炭火，火光将他汗湿的脊背映照得一片通红。
而艾瑞克的目标，是炉子旁边一块更大的、灰黑色的铁矿石。他用石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近乎疯狂地砸在那块矿石上！
“铛——！！！”
“铛——！！！”
巨大的撞击声在清晨的壁垒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坚硬的燧石锤头与铁矿石碰撞，溅起刺眼的火星！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艾瑞克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虬结，汗珠如同小溪般顺着肌肉的沟壑流淌，滴落在滚烫的矿石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化作白烟！
矿石在重击下碎裂，崩开细小的棱角碎屑，但主体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原状。艾瑞克眼中的血丝越来越重，那眼神里充满了狂躁、不甘，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恐惧？他仿佛不是在砸矿石，而是在砸碎某个萦绕不去的噩梦，砸碎那双穿透森林的暴虐黄瞳带来的窒息感！
壁垒的另一边，靠近溪流的方向，安娜正蹲在地上。她面前摊开着一大堆湿漉漉的深灰色粘土。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在粘土里揉捏、搅拌，动作机械而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试图将粘土塑造成某种形状，一个碗？一个罐子？但她心神不宁，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艾瑞克那边，飘向那沉闷得如同丧钟般的撞击声，飘向茅屋的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麻木和茫然。浅棕色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她揉捏粘土的手，在微微颤抖。
“够了…艾瑞克…” 安娜的声音干涩而微弱，几乎被撞击声淹没。
艾瑞克仿佛没听见。他高高举起石锤，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顽固的矿石，喉咙里再次爆发出低沉的咆哮，石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
“铛——！！！”
这一次，伴随着一声更响亮的、如同裂帛般的脆响！
不是矿石碎裂的声音！
是石锤的燧石锤头！在无数次与更坚硬矿石的碰撞中，它终于承受不住，猛地崩裂开来！几块锋利的燧石碎片如同子弹般西散飞溅！
“啊！” 艾瑞克发出一声痛呼！一块碎片擦过他的手臂，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他下意识地松手，沉重的石锤木柄“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流血的手臂，粗重地喘息着，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上充满了挫败和暴怒！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块只被砸掉几块碎屑、主体依旧完好无损的铁矿石，又看看自己崩裂的石锤，眼神中的狂躁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他猛地抬起完好的那只脚，狠狠踹在那块矿石上！
“操！” 一声粗野的咒骂带着无尽的憋屈和愤怒，在壁垒内回荡。
矿石纹丝不动。他的脚趾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声咒骂和踢踹矿石的闷响，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安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我说够了！！” 安娜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她沾满湿泥的双手狠狠拍在面前的粘土堆上！“啪”的一声，泥水西溅！
“砸！砸！砸！除了砸你还会什么？！”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浅棕色的眼睛死死瞪着艾瑞克，里面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清澈和怯懦，只剩下被巨大压力碾碎后的崩溃和绝望的疯狂，“你砸得开吗？！那是铁！不是石头！首领拿命换回来的铁！不是让你用来发泄的！”
她猛地站起来，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艾瑞克，又指向茅屋，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看看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骨头断了！后背烧烂了！差点就回不来了！还有那只…那只红毛的怪物！腿都快断了！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几块破石头？！”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汹涌而下。她不再压抑，指着艾瑞克，嘶声哭喊：“你呢？！你呢？！你除了缩在这里砸石头！除了害怕！你还会干什么？！你害怕那只大蜥蜴！你害怕森么！你甚至害怕首领！你怕她不是人！对不对？！”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艾瑞克的心脏！他捂着流血手臂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捏得发白，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血丝更重！安娜的话撕开了他竭力掩饰的恐惧和动摇，将他内心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晨光之下！他想要反驳，想要怒吼，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粗重而急促的喘息，死死瞪着崩溃的安娜。
壁垒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安娜失控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回荡，混合着艾瑞克粗重的喘息和毒牙在角落里不安的低嘶。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响在安娜耳畔的低语，穿透了她的哭喊和艾瑞克的喘息。
“……水……”
声音嘶哑、干涩、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来自茅屋的方向。
安娜的哭喊如同被瞬间掐断！她猛地转头，沾满泪水和污泥的脸上一片惊愕，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茅屋门口。
艾瑞克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扭头看向茅屋。
茅屋门口的光影中，苏然的身影半倚着粗糙的木门框。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布满了细小的血口。金发被冷汗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几缕碎发贴在额角。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门框上，左臂无力地垂着，被几根削首的硬木和坚韧的藤蔓紧紧固定、吊在胸前，包裹着厚厚一层散发着苦味的草药糊。后背的灼伤处也被处理过，覆盖着深绿色的药叶，边缘隐约可见狰狞的红肿和水泡。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碧蓝的眼眸，却穿透了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如同冰封的深海，平静、冰冷、深不见底。她的目光，没有看艾瑞克，也没有看地上崩裂的石锤和顽固的矿石，而是越过崩溃的安娜，落在她脚下那堆被拍得一片狼藉的湿粘土上。
“……水……” 苏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安娜顺着她的目光，茫然地看向自己脚下那堆被拍扁的粘土，又看看自己沾满湿泥、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
“用粘土……”苏然的声音如同游丝，却清晰地传入安娜耳中，“…做坩埚的…内衬……”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说完，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顺着门框滑倒。
安娜如梦初醒！浅棕色的瞳孔里，崩溃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沉甸甸的明悟所取代！
粘土…坩埚内衬…
首领不是让她做碗！是做那个炉子的…内胆？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湿泥的双手。那粘稠、滑腻的触感，此刻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恐惧、绝望、崩溃……这些几乎将她撕裂的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瞬间被一种更强大、更冰冷的东西强行压制、塑形！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污泥依旧，但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茫然和无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一种被死亡的阴影和生存的绝境强行淬炼出来的……决绝！
她不再看艾瑞克，也不再哭泣。她猛地蹲下身，重新扑向那堆狼藉的粘土！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机械，不再颤抖。她用沾满污泥的手，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带着宣泄般的力量，用力地将散乱的粘土重新聚拢、压实！手指深深陷入那冰凉的、带着河底腥气的泥团里，用力地揉捏、塑形！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手中的泥团，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都狠狠地揉进这沉默的泥土里！
壁垒内，只剩下安娜用力揉捏粘土时发出的、沉闷的“噗噗”声，以及艾瑞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艾瑞克看着安娜那如同变了一个人的侧影，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冰冷，又看看茅屋门口那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眼神却依旧冰封深海的金发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更深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无声地翻涌。
熔炉的火光在晨光中摇曳，映照着沉默的矿石，崩溃后的觉醒，以及无声流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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