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章 铁锭、高烧与分崩的号角
熔炉的火光在壁垒内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如同垂死巨兽挣扎的脉搏。空气被炉膛深处喷吐出的热浪炙烤得扭曲变形，混杂着木炭燃烧的焦糊、湿泥被烘烤的土腥、以及一种崭新而陌生的、如同冰冷血液般的金属腥气。这气息越来越浓，顽固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诱惑力。
林奇的脸被炉火映照得一片通红，汗水和炭灰混合成污浊的溪流，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淌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膛内跳跃的火焰，碎裂的镜片后，目光专注到近乎疯狂。他嘶哑地吼叫着，指挥着安娜用兽皮囊对着熔炉底部简陋的通风口拼命鼓风。
“风！不够！再用力！要看见火舌！白炽的火舌！”他的声音因为吸入过多烟尘和灼热空气而变得如同破锣，每吼一声都带着剧烈的咳嗽，但他毫不在意，整个心神都系在那炉膛深处。他刚刚用一根临时削制的、前端烧焦的硬木棍，冒险探入炉膛深处搅动过。那木棍抽出来时，前端己经燃着暗红的火焰，尖端沾着几滴粘稠、炽热、闪烁着刺眼白光的熔融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般在木棍尖端滚动，滴落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在炉膛下方的灰烬里留下暗红色的、迅速凝固的珠粒！
成了！高温达到了！矿石在熔化！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林奇全身！工程师的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最璀璨的光芒！他猛地将砸成小块的铁矿石碎块，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托着，小心翼翼地送入炉膛！矿石碎块一接触那白炽的区域，瞬间被红亮的光晕包裹！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塌陷！
“快！扇！不要停！”林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布满炭灰的手死死指着通风口。
安娜的双手早己被粗糙的兽皮囊磨得通红，虎口处甚至渗出了血丝，混合着炭灰黏腻不堪。她的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拉动皮囊都如同在拖拽山岳。炽热的气浪不断扑面而来，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滚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浅棕色的头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潮红的脸颊上，几缕发丝黏在干裂的嘴唇边。她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只有身体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扇风，扇风，再扇风…首领的命令…铁…能切开风暴喉咙的刀…这些念头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垮了她的思考，只剩下本能的动作。
艾瑞克拄着沉重的石锤木棍，如同一尊沉默的、沾满尘土的青铜雕像，矗立在熔炉几步之外。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林奇狂热的身影和安娜麻木的动作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死死锁定在炉膛深处那跳跃的白炽光芒上。那刺眼的光芒映照着他粗犷脸上深刻的沟壑，也映照着他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警惕、疑虑、一丝被那陌生金属气息勾起的、本能的渴望，以及更深沉的、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般的……疏离与抗拒。
他看到林奇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狂热，那是对力量的渴望，但艾瑞克本能地嗅到了其中不属于曙光的异样气息。他看到安娜那被压榨到极限的麻木，那是对苏然命令的绝对服从，却也让艾瑞克感到一种冰冷的陌生。而这一切的核心，是那个靠在门框阴影里、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金发身影。
艾瑞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茅屋门口。
苏然依旧半倚着粗糙的木门框，身体却比刚才更加虚弱，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道，几乎完全靠门框和意志在维持着不倒。高烧如同无形的烈焰，在她体内疯狂肆虐！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此刻反常地透出一抹病态的潮红，如同晚霞般妖异而脆弱。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滚烫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滴，砸落在沾满尘土的兽皮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金发被汗水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颈侧和额角，几缕碎发紧贴着她干裂出血丝的唇瓣。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细碎、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微弱的起伏和喉间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碧蓝的眼眸虽然还勉强睁开着，但瞳孔深处那冰封的寒潭早己被高烧的迷雾笼罩，失去了焦距，变得涣散而茫然。视线在壁垒内摇晃、扭曲、模糊，熔炉的火光、林奇的身影、安娜的动作、艾瑞克的轮廓…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幕，无法聚焦。
剧痛从未远离。后背的灼伤处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一片狼藉的皮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左肩被硬木和藤蔓固定的部位，骨头错位处持续的、沉闷的钝痛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但此刻，这些剧痛似乎都被体内那滔天的高烧热浪所淹没、所扭曲，变成了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的意识在滚烫的迷雾和剧痛的深渊之间剧烈地沉浮、拉扯。硫磺烈焰的爆炸轰鸣、棘背龙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冰冷竖瞳中刻骨的仇恨…这些恐怖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灼热混乱的意识流中反复闪现、切割！她想要抓住一丝清明，想要重新掌控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想要看清壁垒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但高烧的巨浪一次次将她拖入更深的混沌！
“……水……”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如同游丝般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呓语不是为了自己，更像是一种混乱意识中残留的本能指令，是对安娜的呼唤，是对水的渴求，亦或是对熔炉冷却的某种潜意识映射？无人知晓。
这声微弱的呓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壁垒内，熔炉旁的三人，动作几乎同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林奇正用那根前端烧焦的硬木棍，紧张地探入炉膛，试图将那些熔融的炽热金属液体引导到炉膛下方一个他临时用湿泥和石块堆砌出来的浅坑里。安娜扇风的动作慢了半拍。艾瑞克握着石锤木棍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声，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苏然那虚弱到极致的身影上。
就在这时！
“成了！快！堵风口！停风！快！”林奇发出一声变了调的狂吼！他看到浅坑里汇聚起一小滩粘稠、炽热、散发着刺眼白光的金属熔液！那熔液在高温下缓缓流动，表面翻滚着细小的气泡，如同地狱之血！
安娜被这吼声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丢开沉重的兽皮囊，用一块浸湿的厚泥巴，手忙脚乱地去堵熔炉的通风口！鼓风骤停！
炉膛内炽白的火光瞬间黯淡下去，被一种更内敛、更刺眼的暗红色光芒取代。那汇聚在浅坑里的金属熔液，失去了持续的高温支持，表面炽烈的白光迅速内敛，颜色从刺眼的白炽，迅速转变为令人心悸的亮橙色，然后如同冷却的岩浆般，凝固成一种沉重、内敛的暗红！
熔液停止了流动！边缘开始硬化！一块不规则、但棱角分明、通体散发着灼热暗红色光芒的金属块，在浅坑的灰烬中，静静地成型！
铁锭！
第一块铁锭！
壁垒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时间凝固！
林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暗红色的金属块，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成功了！在这蛮荒之地，用最原始的工具！他熔出了铁！工程师的烙印在灵魂深处发出灼热的共鸣！他张着嘴，想狂笑，想呐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安娜瘫坐在地上，沾满炭灰和血污的双手无力地垂着，浅棕色的眼睛茫然地看向那块散发着恐怖高温的铁锭，又看向茅屋门口那个虚弱呓语的身影。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艾瑞克拄着石锤木棍，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那块暗红色的铁锭！冰冷的金属腥气此刻变得无比浓郁，仿佛带着一种原始的、穿透灵魂的魔力！那沉甸甸的、象征着力量与杀戮的金属块，在灰烬中安静地散发着余温，如同刚刚降生的凶兽！他粗壮的手臂上肌肉块块隆起，握住石锤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混杂了震撼、渴望和……更强烈恐惧的复杂风暴！这冰冷的金属，是希望？还是带来毁灭的潘多拉魔盒？
就在这死寂被铁锭诞生所震撼的瞬间——
“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壁垒内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茅屋门口，苏然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再也无法维持倚靠的姿势，顺着粗糙的木门框，软软地滑倒在地！她侧倒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金发凌乱地铺散开，沾满了灰尘。脸颊上那抹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死人般的苍白和灰败。细碎而灼热的呼吸骤然变得微弱而紊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碧蓝的眼眸无力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死亡的阴影。
首领…倒下了！
壁垒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首领！”安娜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地的苏然！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炭灰和汗水，瞬间糊了满脸！她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苏然滚烫的额头，却又害怕得不敢落下。
艾瑞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拄着石锤木棍的手臂猛地一紧，拖着伤腿就要冲过去！那铁锭带来的震撼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苏然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林奇！他几乎在苏然倒地的瞬间，就将目光从那块刚刚诞生的、象征着力量的铁锭上移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倒地的苏然！那眼神里，之前的狂热和激动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赤裸、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惊愕，是算计，是评估，是野心的火苗在死亡的阴影下无声窜起的瞬间！
他没有像安娜那样扑过去，也没有像艾瑞克那样表现出巨大的恐慌。他甚至没有挪动脚步。他只是站在原地，布满炭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碎裂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扫过苏然苍白灰败的脸、微弱起伏的胸膛、以及那被汗水浸透、毫无生气的金发。
他在评估！评估这个用硫磺炸残了棘背龙、用意志压服了红翎、用命令逼他熔出铁锭的女人…是否真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艾瑞克冲过去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看到了林奇的眼神！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猎物！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暴怒和极度寒意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你他娘的看什么？！”艾瑞克如同被激怒的暴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他拖着伤腿，猛地转身，手中的石锤木棍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指向熔炉旁的林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再敢用那种眼神看首领一眼，老子现在就砸碎你的脑袋！”
这声咆哮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壁垒内凝固的空气！
林奇的身体猛地一僵！艾瑞克那纯粹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如同冰水浇头！他眼中的算计和评估瞬间被惊惧取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翕动着，想辩解什么，但在艾瑞克那择人而噬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壁垒内，刚刚诞生的铁锭在灰烬中散发着灼热的暗红色余温，如同沉默的见证者。
壁垒外，森林的阴影浓重如墨。
而壁垒之内，刚刚被铁锭凝聚的微光，在首领倒下的瞬间，在工程师冰冷的评估和战士狂暴的杀意之间，轰然分崩离析！
安娜扑在苏然滚烫的身体旁，绝望的哭泣撕心裂肺。
艾瑞克石锤首指林奇，暴怒的杀意凝如实质。
林奇僵立原地，碎裂的镜片后眼神闪烁不定。
冰冷的铁锭，滚烫的高烧，无声的裂痕。
命运的号角，在死亡的阴影下，吹响了分崩离析的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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