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好的银霜炭,烟雨阁里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那炭,烧起来没有一丝烟气,只在铜制的雕花兽首炭盆里,发着持久而温暖的红光。
苏未晚坐在窗下,膝上摊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感受着那份来自炭火的、来之不易的温暖。
这份温暖,是她用尊严和眼泪,从父亲的颜面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细碎的、不同于以往的脚步声。
那不是下人粗重的步伐,而是属于主子们特有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出的轻盈声响。
画春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紧张地站起身。
门帘被一只戴着碧玉镯子的纤纤玉手掀开。
一道水红色的身影,带着一股清甜的、名贵的香风,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苏清莲。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撒花烟罗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织锦褙子,领口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她那张本就美艳的脸庞,愈发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的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大丫鬟莺儿,以及两个捧着描金漆盘的小丫鬟。
那副派头,仿佛不是来探望一个失恃的妹妹,而是来巡视自己的领地。
“妹妹。”
苏清莲的声音,甜得像蜜,却又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矜持。
苏未晚连忙放下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垂着头,恭敬又带点胆怯地福了福身。
“姐姐安好。”
苏清莲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
当她看到那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嫉色,但旋即又被温和的笑意所取代。
“看来妹妹这里的炭火是够用了,这样姐姐便放心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在提醒苏未晚,这份炭火,来得并不那么“名正言顺”。
苏未晚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多谢姐姐关心。”
苏清莲满意地看到她的反应,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用手帕轻轻掸了掸,仿佛上面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我听下人说,妹妹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如今瞧着,气色倒是好些了。”
“只是……”她的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未晚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上,微微蹙了蹙眉。
“只是这穿戴,也未免太素净了些。”
她朝身后的莺儿递了个眼色。
莺儿会意,将两个小丫鬟捧着的漆盘接了过来,高傲地走到苏未晚面前。
漆盘上,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有桃粉色的褙子,有柳黄色的长裙,料子和绣工都还算不错,只是那款式,明显是前两年的旧样了。
“六小姐,”莺儿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这是我们小姐前两年穿过的,想着款式还新,料子也还好,便赏了您,也免得您总穿着这身灰扑扑的,失了国公府小姐的体面。”
“赏”。
一个字,便将姐妹间的赠与,变成了主子对奴才的施舍。
画春站在一旁,气得脸都白了,手指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苏未晚却像是没有听出那份侮辱,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受宠若惊的欣喜。
“姐姐……这……这太贵重了。”
“傻妹妹,”苏清莲掩口轻笑,“你我姐妹,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
她顿了顿,端起画春刚刚奉上的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柳姨娘在时,最是心灵手巧,总能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柳姨娘”三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刺进了苏未晚的心里。
前世,苏清莲便是最喜欢用她那死去的生母,来刺伤她,来彰显她的仁慈与大度。
苏未晚的心,瞬间被冰冷的恨意包裹,但她的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片黯然与悲伤。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苏清莲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愈发快意,嘴上却说着最是体贴的话。
“瞧我,又说起妹妹的伤心事了。”
“只是,我每每看到妹妹这般消沉,便会想起姨娘。姨娘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妹妹如今这般模样,不知该多心疼呢。”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温柔的刀子,精准地割在苏未晚最痛的伤口上。
她就是要看苏未晚痛苦,看她失态。
一个人的意志,往往是从最柔软的地方开始崩溃的。
苏未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那副样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是……是未晚不好……让姐姐和……和天上的母亲……担心了……”
她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责与孺慕。
这场戏,她演得炉火纯青。
因为,有一半的情绪,是真的。
只不过,那不是悲伤,而是刻骨的杀意。
苏清莲彻底放心了。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连情绪都控制不住的蠢货,能有什么威胁?
之前能闹着从父亲那里讨要到炭火,想来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是那份“孝心”歪打正着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苏未晚身边,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拭去眼泪。
她的动作温柔,指尖却带着一丝冰凉。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这些衣服,你且收着。若是不够穿,再来与我说。”
“姐姐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苏未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满是感激地看着她。
“多谢……多谢姐姐……”
她走到那堆旧衣物前,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抚摸着那桃粉色的衣料,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份发自内心的“卑微”与“欣喜”,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苏清莲看着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愈发得意。
她己经可以预见,这个妹妹未来的路,将永远被自己踩在脚下。
她会像一个仁慈的施主,偶尔丢下一点残羹冷炙,看着她在泥潭里感恩戴德地挣扎。
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妙极了。
“好了,妹妹好生歇着吧,我也该回去给母亲请安了。”
苏清莲说完,便带着她的丫鬟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那股名贵的香风,也随之散去。
烟雨阁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画春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愤愤不平地说道:“小姐!她……她那哪是来探望您,分明是来羞辱您的!那些衣服,都是她不要的,还说是赏赐……”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自家小姐,缓缓地,首起了那一首佝偻着的背。
方才还满是泪痕的脸上,此刻己是一片冰冷的平静,连一丝水汽都寻不见。
那双原本怯懦无神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堆衣物,眼神幽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寒潭。
她伸出手,拿起那件桃粉色的褙子。
指尖,轻轻滑过上面精致的缠枝莲纹样。
就是这件衣服。
她记得。
前世,苏清莲便是穿着这件衣服,站在落水的自己面前,笑得灿烂如花。
“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那温柔的声音,此刻还在她耳边回响。
而现在,这件沾满了她屈辱记忆的衣服,被当做嗟来之食,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
那上好的丝绸,在她手中,被捏得变了形。
画春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森然的寒意,吓得不敢出声。
许久,苏未晚才松开了手。
她将那件衣服,重新放回衣堆,甚至还伸手,将上面的褶皱,轻轻抚平。
她转过头,对画春说。
“把这些衣服,都好生收起来。”
“找个箱子,用最好的防潮香丸熏着。”
画春不解地看着她。
“小姐?”
苏未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诡异的弧度。
“每一件,都要记清楚。”
“这些,都是姐姐对我的‘好’。”
“是债。”
“将来,都是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
她说完,便转身走回窗边,重新拿起了那卷书。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苏清莲,你今日的“赏赐”,我苏未晚,铭记在心。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亲手为你自己,缝制一件最华丽的……寿衣。
杀意,比窗外的寒风,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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