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5月20日的岳阳城飘着细雨，教会医院后院的青砖地面被雨水浸成深黑色。周卫国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指尖抚过粗糙的花岗岩表面。徐虎的名字刻得极深，每一笔划里都蓄着雨水，像永远流不干的眼泪。他身后三十七名新队员静立如松，唯有小栓子压抑的抽泣声在雨幕中时隐时现。
"记住这个位置。"周卫国突然开口，声音比雨水还冷，"明年今日，我要在这里立三十七块新碑。"
少年们绷首了脊背。雨滴顺着他们新剃的平头流进衣领，却没人敢抬手擦拭。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起坟场边缘的几只乌鸦，黑羽掠过灰蒙蒙的天空。
"现在——"周卫国转身时军靴碾碎了一朵野菊，"五公里负重跑。"
新兵们手忙脚乱地背上装满石块的帆布包，有个瘦得像竹竿的少年被压得踉跄几步，被小栓子一把扶住。周卫国冷眼旁观，首到队伍歪歪扭扭跑出坟场，才弯腰捡起地上遗落的编号牌——NO.029，背面刻着"李二狗"三个歪扭的小字。
训练从这天起变得残酷。清晨的负重跑之后是拆枪组装，周卫国把缴获的日军武器拆成零件混在沙土里，要求新兵蒙眼在三十秒内完成组装。午后的泥潭格斗更是噩梦——徐虎带出来的独眼老兵担任教官，专挑人体最脆弱的部位演示。
5月21日傍晚，二十三号在仓库里拉住了周卫国。大学生眼镜片上全是油污，手里捧着个带天线的铁盒子："教官，按您说的改进了接收频率，能截获日军电台了。"
周卫国调试着旋钮，杂音中突然传出日语报时声。他瞳孔微缩——这是华中日军总部的加密频道，现代军事档案里记载过这个频段。正要细听，仓库门突然被撞开，小栓子满脸是血地冲进来："教官！独眼龙他们...在城东老窑厂..."
窑厂的土墙被夕阳染成血色。周卫国赶到时，七个新兵躺在地上呻吟，独眼老兵正用皮带抽打一个蜷缩的身影。皮带扣划过空气的尖啸声中，周卫国看清了地上沾血的荷叶——这些半大孩子是偷跑出来买烧鸡的。
"全体集合。"周卫国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僵在原地。
当三十七人列队完毕，他抽出军刺扎在土墙上："雪豹第一条——"刀尖挑开荷叶，露出油亮的鸡腿，"同生共死。"突然暴起的刀光将鸡腿劈成两半，"偷吃独食者，犹如此鸡！"
新兵们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周卫国却收刀入鞘，从兜里掏出那块编号牌："李二狗，出列。"
瘦竹竿少年跌跌撞撞站出来，裤腿还在滴泥水。
"为什么参军？"
"俺...俺娘被鬼子飞机..."少年突然抬头，浑浊的泪水冲开脸上泥垢，"俺要杀十个...不，二十个鬼子！"
周卫国把编号牌拍在他胸口："现在去炊事班，吃完整只烧鸡。"在新兵们错愕的目光中，他指向窑厂角落的粪桶，"吃不完的，用这个喂下去。"
惩罚持续到月上中天。当最后一个新兵咽下满嘴油腻，周卫国才宣布真正的处罚："今夜加训爆破课。"他踢开脚边的柳条箱，露出捆扎好的炸药管，"每人制作三个诡雷，不合格的——"目光扫过少年们鼓胀的胃部，"正好帮你们消化。"
二十三号连夜绘制了诡雷结构图。大学生把日军手雷拆解示范，用粉笔在地上写满抛物线计算公式。新兵们蹲成圆圈，像私塾学童般跟着念："拉发延时不等于触爆..."
子夜时分，周卫国在窑厂后院布置了考核场。七个人形靶藏在草丛、矮墙和水沟里，要求新兵们用自制的诡雷同时引爆所有目标。当李二狗颤抖着接上最后一根引线时，整个窑厂被爆炸声震得簌簌落土。
"及格。"周卫国踩灭飞溅的火星，"明早五点，洞庭湖泅渡训练。"
回营路上，小栓子追上来欲言又止。周卫国知道少年想说什么——这些新兵平均年龄不到十七岁，训练强度却比老兵还大。但他只是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湖面："日本海军陆战队，五岁开始冬泳。"
5月22日的洞庭湖飘着晨雾。周卫国划着小船跟在泅渡队伍后方，船头摆着个滴答作响的闹钟。当第一个新兵抓住船舷时，他冷漠地掰开那根手指："超时七秒，重来。"
李二狗是第三个完成的。少年爬上船时嘴唇发紫，小腿上挂着条吸血的水蛭。周卫国用烟头烫掉水蛭，突然问："识字吗？"
"会...会写自己名字..."
"从今天起，每晚学二十个字。"周卫国扔过干毛巾，"雪豹不要文盲。"
正午的烈日下，新兵们趴在滩涂上学射击。周卫国在每支枪管上放弹壳，要求据枪两小时不掉。有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总忍不住眨眼，被罚举枪对着太阳首到泪流满面。小栓子蹲在树荫下记录每个人成绩，笔迹工整得像在抄写圣经。
训练第七天，新兵们终于摸到了实弹。靶场设在废弃盐仓，周卫国搬来十几坛烈酒当靶子。李二狗五发全中时，少年们欢呼着把他抛向空中，却被周卫国一声咳嗽吓得僵住。
"移动靶。"他敲开地窖盖板，放出绑着木板的野狗。
新兵们手忙脚乱地射击，只有小栓子冷静地三发点射。周卫国注意到少年用的是改造过的汉阳造——枪托锯短了寸许，准星用铜丝重新校准。当野狗窜到盐堆后方时，小栓子突然侧身滚地，子弹穿过木板缝隙正中目标。
"谁教的？"周卫国捡起滚烫的弹壳。
"徐...徐队长..."小栓子低头用鞋尖碾着盐粒，"他说打移动目标要算提前量..."
周卫国摸出怀表看了看："明天开始，你带射击组。"
这天夜里，教会医院的地下室亮着煤油灯。二十三号正给新兵们上文化课，黑板上画着人体解剖图。周卫国靠在门框上听了会儿，转身时撞见汉娜医生在走廊煮咖啡。德国女人递来一杯黑褐色的液体，苦味中带着奇异的果香。
"哥伦比亚豆，最后一罐了。"她金发松散地挽着，白大褂沾着碘酒痕迹，"你把他们逼得太紧。"
周卫国望向窗外训练场——月光下还有新兵在加练匍匐，肘部磨出的血痕在泥地上拖出暗色轨迹。他抿了口咖啡，突然问："柏林大学医学院，为什么来中国？"
汉娜的银勺停在杯沿："1933年我导师被吊死在解剖室。"她转身时玻璃瓶叮当作响，"你们中国人说，医者仁心。可这世道...仁心需要利爪。"
这句话在周卫国脑中炸开一道闪电。次日拂晓，他带着全体队员来到坟场。晨雾中，三十七把刺刀同时举起，刀刃反射着微弱的曦光。
"今天开始战术训练。"周卫国用刺刀尖在坟土上划出阵型，"三人小组，三角进攻。"
新兵们很快尝到苦头。李二狗的小组第一次冲锋就撞成一团，有个少年被同伴的刺刀划破额头。周卫国让伤员坐在自己位置，亲自示范如何交叉掩护——当他跃进时，军靴精准地踏在墓碑间隙，像猎豹掠过岩石。
"看脚下！"他踹翻一个踩到野菊的新兵，"战场上的落叶都可能要你命！"
正午休整时，小栓子神秘兮兮地拉着他来到仓库。油布下盖着个半人高的铁家伙，掀开后赫然是门迫击炮——炮管用汽车传动轴改造，底座焊着拖拉机弹簧。
"二十三号带着机械组弄的。"少年兴奋地摸着散热片，"用缝纫机做了膛线！"
周卫国检查着炮筒内壁。螺旋纹路虽然粗糙，但足够支撑短程射击。他想起现代特种部队的便携迫击炮，突然抓起粉笔在地上画起改良图："加个缓冲支架...这里用自行车链条..."
5月28日，新兵迎来了毕业考核。周卫国在洞庭湖心岛布置了模拟战场——日军碉堡用芦苇扎成，铁丝网上挂着铃铛。当三十七人分乘五条渔船出发时，他站在教堂钟楼上，用缴获的日军望远镜观察全程。
小栓子带队从西侧沼泽潜入，少年们嘴里叼着芦苇管，像水蛇般无声滑过淤泥。东面的爆破组却出了状况——李二狗在安装炸药时触发了反陷阱，染满石灰的麻袋从天而降。就在周卫国皱眉时，浓烟中突然飞出三枚手榴弹，精准落在"机枪点"位置。
"谁扔的？"他问身后记录的独眼老兵。
"好像是那个总眨眼的..."老兵翻着花名册，"编号NO.017，叫..."
爆炸声淹没了后续话语。当硝烟散去，湖心岛所有目标都插上了雪豹队旗。周卫国看着归来的少年们——军装破烂，脸上满是黑灰，但眼睛亮得像淬火的刀。
当晚的授衔仪式在仓库举行。三十七套灰色作战服整齐悬挂，每套左胸都绣着雪豹徽章。周卫国亲自为每个人别上编号牌，轮到小栓子时多别了枚铜质胸针——微型怀表造型，掀开盖是徐虎的遗照。
"从今天起，你是副队长。"
少年颤抖的手指抚过胸针，眼泪砸在锃亮的铜面上。周卫国转向全体队员，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雪豹第二条——"他举起三棱刺，"以血还血。"
"以血还血！"三十七个声音震得油灯摇晃。
仪式结束后，周卫国独自来到咸宁情报图前。红圈标注的日军据点像滴血的钉子，其中最粗那根钉在岳阳以北三十里的白石镇——情报显示，那里新驻了支日军特种小队，指挥官是竹下俊的师弟浅野正二。
他着怀表盖上的弹痕，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玻璃，看见新兵们自发加练突刺，小栓子正纠正李二狗的动作。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像是许多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周卫国轻轻合上怀表。咔嗒一声，仿佛扣响了命运的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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