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10日的洞庭湖面浮着一层血色朝霞。周卫国坐在君山岛东侧的礁石上，绷带下的伤口渗出淡黄色组织液，在晨光中像凝固的琥珀。他机械地咀嚼着小栓子摘来的野莓，酸涩的汁水混着血腥味滑入喉咙。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少年赤脚踩过露水未干的草丛，手里捧着个铁皮饭盒。
"教官...七十西军送来的..."小栓子掀开盒盖，里面是半盒凝结猪油的白米饭和两条小咸鱼，"陈上尉说...薛长官要见您..."
周卫国盯着饭盒里扭曲的鱼形。鱼眼珠己经发白，却诡异地朝向君山主峰方向。他想起现代战场上那些装在罐头里的军用口粮，至少会有维生素添加剂。拿起筷子时，他发现少年左手小指少了半截，伤口只用草木灰草草敷着。
"怎么弄的？"他拽过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昨...昨晚捞电台零件..."小栓子试图藏起手掌，"被铁丝网刮了下..."
周卫国从腰间取出最后的磺胺粉。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少年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唇不出声。这种隐忍让他想起现代特种部队选拔时，那些在极限训练中昏倒也不肯退出的学员。
"二十三号..."小栓子突然哽咽，"埋在哪了..."
这个问题像钝刀切入伤口。周卫国望向大云山方向，那场爆炸后他们只找到大学生破碎的眼镜和半截焦黑的手臂。他摸出怀表，弹开的表盖内侧新刻了一行小字：NO.023 物理学家。
"带着他的发明。"周卫国指向溶洞深处那台简陋的干扰器，"继续战斗。"
正午的阳光毒辣起来。周卫国在溶洞口召开作战会议，幸存的九名队员围坐在沙盘旁。沙盘中央插着面小小的膏药旗，代表日军新调来的第三十西师团——这支被称为"泥腿子师团"的部队以残暴著称，南京大屠杀照片里许多最血腥的画面都有他们的身影。
"今晚夜袭樟树港。"周卫国用刺刀尖在沙盘上划出路线，"摧毁日军辎重船队。"
独眼老兵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沙盘上："兄...兄弟们撑不住了..."他掀起破烂的军装，露出肋间溃烂的伤口，"伤口...生蛆了..."
周卫国从急救包里取出镊子。当他拨开溃烂的皮肉夹出蛆虫时，老兵咬碎了半截树枝也没哼一声。这种忍耐力放在现代军队也足以获得荣誉勋章，此刻却只是敌后游击战的日常。
"小栓子留下照顾伤员。"周卫国用煮过的绷带缠住老兵腹部，"其他人..."
"我能行！"少年突然站起来，胸前的铜哨在阳光下闪着血光，"二十三号教过我...用自行车发电..."
争论被突如其来的引擎声打断。周卫国扑到洞口观察缝前，看见三艘日军汽艇正犁开湖面驶向君山。艇首架着的九二式机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甲板上堆满印着骷髅标志的木箱。
"毒气弹。"他读出木箱上的日文标识，"准备转移。"
伤员们被迅速抬上隐藏在西岸的渔船。小栓子坚持要带上二十三号的发明，那台用自行车零件和真空管拼凑的设备现在比命还珍贵。周卫国最后一个离开溶洞，他在洞口埋下用闹钟改装的诡雷，雷管连接着汉娜留下的最后一瓶乙醚。
渔船队借着芦苇掩护划向樟树港方向。周卫国站在船尾，看着君山岛在视野中渐渐变小。那座承载了太多血泪的孤岛，此刻笼罩在诡异的橙红色光晕中，像是浸泡在血水里。他摸出怀表，母亲的照片己经被汗水浸得模糊，但那个温柔的笑容依然清晰。
黄昏时分，渔船队潜入樟树港外的汊湾。周卫国带着小栓子匍匐接近码头，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近在咫尺。港内停泊着十二艘运输船，最显眼的是艘挂着将旗的装甲炮艇——谷寿夫的座舰"神鹤丸"。
"教官..."小栓子突然抓紧他的手臂，"看那个..."
码头仓库前，十几个戴脚镣的中国劳工正在搬运毒气弹。有个瘦成骨架的老者突然跌倒，木箱重重砸在他腿上。日军看守大笑着用刺刀戳穿老者脚踝，鲜血喷溅在标着"芥子气"的木箱上。
周卫国按住小栓子颤抖的肩膀。少年脖子上青筋暴起，铜哨的链子深深勒进皮肉。这种场景在现代只能从历史影像中看到，亲历时才知道黑白胶片过滤掉了多少血腥味。
"等天黑。"他数着码头上的探照灯数量，"你负责切断电路。"
夜幕如期降临。周卫国穿着缴获的日军军服大摇大摆走向仓库，钢盔压得很低遮住眉眼。站岗的卫兵刚要询问，就被他流利的大阪口音骂了回去："八嘎！换防都不懂？"
当小栓子剪断主电缆时，整个码头瞬间陷入黑暗。周卫国趁机闪进仓库，借着月光看清了里面堆放的武器——不仅有毒气弹，还有几十箱标注着"特殊气象设备"的金属筒。他撬开一个筒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玻璃安瓿，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鼠疫..."他想起现代史料记载的日军731部队，胃部一阵绞痛。迅速在几个关键位置安装好定时炸弹后，他摸向关押劳工的窝棚。
铁锁被"落雪"手枪一枪打碎。获释的劳工们却没有欢呼，而是沉默地接过周卫国分发的武器——仓库里缴获的日军刺刀、铁锹，甚至还有装毒气的玻璃瓶。
"想报仇的跟我来。"周卫国用刺刀指向装甲炮艇，"其他人往西跑。"
十二个伤痕累累的躯体站了起来。最老的那个跛着脚，手里紧握日军刺刀，刀尖还滴着看守的血。周卫国认出了他手腕上的烙印——南京战俘营的标记。
袭击开始得悄无声息。小栓子带着劳工们解决了两处哨卡，手法干净利落得不像第一次杀人。周卫国则摸上"神鹤丸"，甲板上的水兵正忙着修理发电机，完全没注意阴影中逼近的死神。
当第一颗炸弹在仓库爆炸时，整个樟树港都惊醒了。周卫国趁机冲进炮艇指挥室，却发现谷寿夫不在——座椅上只放着件将官外套，余温尚存。他掀开海图桌，下面露出条狭窄的暗道。
"追！"他拽过小栓子，"你带人炸毁剩余船只！"
暗道通向港口的排水涵洞。周卫国在恶臭的污水里跋涉，手电筒光束扫过洞壁上的抓痕——有些还很新鲜。前方突然传来日语咒骂声，接着是手枪上膛的"咔嗒"响。
谷寿夫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光束中。这个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此刻狼狈不堪，金边眼镜碎了一片，将官制服上沾满污泥。他手里的南部手枪对准了周卫国，却在扣动扳机时卡壳了。
"周...桑..."老鬼子突然换成生硬的中文，"我们可以合作...你母亲的发明..."
周卫国的刺刀捅穿对方口腔时，谷寿夫的金牙碎片溅在涵洞墙壁上。老鬼子倒地后还在抽搐，他补上一刀切断颈动脉，动作干净得像在训练场处理人形靶。
涵洞外传来惊天动地的连环爆炸。周卫国冲出洞口时，整个樟树港己经陷入火海。燃烧的毒气弹释放出彩色烟雾，将夜空染成诡异的紫红色。小栓子架着那个南京幸存者跑来，少年脸上全是火药灼伤的痕迹。
"船...船全点着了..."他剧烈咳嗽着，"劳工们...往西去了..."
周卫国望向港口。十二艘运输船中有七艘正在下沉，剩下的也被火焰吞噬。但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些彩色烟雾——顺风飘向岳阳方向的毒云，正在月光下形成死亡的彩虹。
"发信号！"他扯下小栓子的铜哨，"让七十西军炮击港口！"
少年爬上涵洞顶，用哨子吹出三长两短的旋律。片刻沉寂后，西岸突然亮起数十道炮口焰，炮弹尖啸着划过夜空。周卫国拽着小栓子扑进污水渠，冲击波几乎震碎他们的耳膜。
炮击持续了二十分钟。当周卫国再次抬头时，樟树港己经变成燃烧的废墟。毒气弹的彩色烟雾被炮火冲散，但更致命的威胁正在浮现——三艘日军驱逐舰从下游驶来，舰炮开始向西岸轰击。
"撤！"他拉起奄奄一息的南京幸存者，"进芦苇荡！"
逃亡比想象的更艰难。日军驱逐舰的探照灯像死神的眼睛扫过水面，机枪子弹打在他们周围，激起一人高的水柱。小栓子突然惨叫一声，右腿被跳弹击中，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水域。
周卫国拖着两个伤员游进芦苇丛。少年的腿伤触目惊心，子弹撕开了大腿动脉。他扯下腰带扎住伤口上方，但血依然从指缝间喷涌。南京幸存者突然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兄...兄弟..."老人从怀里掏出个生锈的铁盒，"给我...闺女..."
铁盒里是张泛黄的合影，穿学生服的少女站在中山陵前微笑。周卫国认出这是现代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陈列过的照片之一，旁边的说明牌写着"遇难者遗物"。
芦苇丛外传来汽艇引擎声。周卫国握紧"落雪"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发子弹。小栓子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把二十三号的发明紧紧抱在胸前。
"教官...您走..."少年染血的手指指向西岸，"我...我断后..."
周卫国想反对，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唯一选择。他解下怀表塞进少年手中，金属表盖上还带着体温。小栓子用最后的力气拧开设备开关，真空管发出微弱的蓝光。
"雪豹...不散..."少年吹响了铜哨，尖利的声音刺破夜空。
周卫国拖着南京幸存者潜入深水区。背后传来汽艇靠岸的声响，接着是日语喝骂和一声枪响。他没有回头，但知道那台设备己经开始工作——水面上突然泛起诡异的波纹，像是整个洞庭湖都在共振。
当七十西军的侦察兵在芦苇丛中找到他们时，周卫国己经失去意识。他最后记得的景象是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而樟树港方向的火光依然明亮，像是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
醒来是在颠簸的军用卡车上。陈上尉的圆眼镜在昏暗的车厢里反着光，他正往本子上记录什么。见周卫国苏醒，他立即递来水壶："薛长官在长沙等您...有特殊任务..."
周卫国没接水壶。他摸向胸前，那里空空如也——怀表、铜哨、编号牌，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留在了樟树港。只有掌心还攥着那个生锈的铁盒，少女的微笑在晨光中如此鲜活。
卡车驶过某个村庄时，他看见路边立着崭新的木牌："誓死保卫大武汉"。这个在现代历史书上见过无数次的口号，此刻听来如此讽刺——他知道武汉终究会沦陷，就像知道朝阳每天都会升起。
但朝阳下还有无数个"小栓子"在战斗。周卫国望向车后飞扬的尘土，仿佛看见少年们从血泊中站起，灰色军装补丁摞补丁，眼中的火却永不熄灭。他轻轻合上铁盒，金属碰撞声像是为下一个战场吹响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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