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脓血渗透绷带，在担架上洇出大片黄褐色的痕迹。周卫国半昏半醒间听见阿碧带着哭腔的吴侬软语："伤口...伤口生蛆了..."颠簸的担架突然倾斜，剧痛让他咬碎了嘴里含着的树枝，腥苦的汁液混着血水滑入喉咙。
"停...停下..."他挣扎着抓住担架边缘，模糊的视线里是湘西特有的丹霞地貌。赭红色的山崖像被鲜血浸透，远处隐约传来瀑布的轰鸣。
赵铁锤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过来，南京口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教官，前面就是清风寨的地界..."他解开周卫国的绷带，腐烂的皮肉立刻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朱老大懂草药...他肯定..."
剧痛再次席卷神经。周卫国恍惚看见自己左臂的伤口——衡阳突围时被迫击炮弹片撕开的创面己经发黑，黄色脓液里蠕动着白色的蛆虫。现代战伤救护知识告诉他，这是气性坏疽的晚期症状，放在二十一世纪也要紧急截肢。
担架又前进了半里地。瀑布声越来越响，水雾中浮现出依山而建的木质寨楼。瞭望塔上传来拉枪栓的脆响，有个洪亮的声音吼着湘西方言："站住！再近就开枪了！"
"第八十七师...赵铁锤..."侦察兵举起染血的军帽，"带弟兄...投奔朱老大..."
寨门吱呀呀打开。周卫国被抬进个弥漫着艾草味的山洞，石壁上插着的松明火把将人影拉成晃动的鬼魅。有个穿对襟短打的壮汉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口，络腮胡上沾着新鲜的酒渍。
"晚了。"壮汉的烟嗓像砂纸摩擦，"这条胳膊保不住。"
洞内顿时死寂。阿碧的铜十字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周卫国试图抬起左臂，却发现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他想起现代特种部队里那些戴着义肢训练的战友，想起雪豹队员临终前的托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朱子明粗布衣襟上。
"要截...就快..."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朱子明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高度烧酒淋在生锈的砍刀上，火焰腾起的瞬间，周卫国看见洞壁上挂着的野猪头骨——獠牙间卡着把日军刺刀。这个细节让他莫名安心，至少眼前的山大王是真杀过鬼子的。
"按住了。"朱子明往周卫国嘴里塞了根木棍，"老子当年在长沙湘雅医院...见过洋人做手术..."
没有麻醉，没有止血钳。当砍刀落下时，周卫国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闷响，像劈开一段潮湿的松木。剧痛如潮水般淹没意识前，他最后的念头是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怀表，却只剩半截断链。
黑暗持续了三天。周卫国在反复高烧中梦见许多场景：南京城头的血战、洞庭湖上的铜哨、岳麓书院地下的青铜编钟...每次惊醒都看见不同的人影：熬药的阿碧、磨刀的赵铁锤、还有在洞口擦拭日军军刀的朱子明。
第西天清晨，他终于能看清洞顶的钟乳石。阳光透过石缝照在左肩的包扎处，那里空荡荡的疼痛比伤口本身更真实。阿碧扶他坐起来时，铜十字架挂坠滑出衣领——不知何时串上了他的怀表链。
"教官..."苏州姑娘舀了勺鱼汤，"朱老大说...等伤口结痂就送我们去八路军根据地..."
洞外传来操练声。周卫国挣扎着挪到洞口，看见三十多个穿杂色衣服的汉子正在瀑布边练刺刀。赵铁锤光着膀子示范标准突刺动作，他背上南京战俘营留下的鞭痕在阳光下像幅狰狞的地图。
"你的兵...不错。"朱子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烟袋锅指着瀑布下的深潭，"就是死脑筋...非要练什么水下潜伏..."
周卫国眯起眼睛。水潭边，戴眼镜的学生兵正给几个寨民讲解如何用芦苇管换气。这个在衡阳战场吓破胆的少年，此刻居然有模有样地当起了教官。更远处，独臂老兵用脚固定木桩，正教人绑制捕兽夹——看那铁齿的排列方式，分明是改良版的反步兵雷。
"他们...不是我的兵了..."周卫国声音沙哑，"我这样...带不了队..."
朱子明突然大笑，酒气喷在他脸上："虎头山八路军有个独眼政委，单手能打驳壳枪连发！"他拽起周卫国的右臂，"明天开始，老子亲自教你使刀！"
训练比想象中更残酷。朱子明所谓的"刀法"根本是战场搏命的野路子：反手握刀专挑咽喉，刀背格挡接踢裆，甚至还有用牙齿咬住敌人耳朵的阴招。周卫国第一次对练就被摔进瀑布，断臂处撞在岩石上，血瞬间浸透三层绷带。
"废物！"朱子明拎着他衣领吼叫，"鬼子会可怜你少条胳膊？"
当天夜里，周卫国在剧痛中拆开绷带。伤口果然又裂开了，腐肉里嵌着细小的砂石。他咬住毛巾，用烧红的匕首自行清创，现代战伤救护知识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当阿碧闻声赶来时，他正用牙齿配合右手给绷带打结。
"教官..."少女捧着个陶罐的手在发抖，"汉娜大夫留下的...磺胺粉..."
周卫国摇头。他指向洞外月色下的训练场——赵铁锤正带着侦察兵加练夜间射击，子弹金贵到要用弹壳回收器。那些在衡阳战场上缴获的药品，应该留给更有希望活着的战士。
晨练变成了地狱折磨。朱子明把砍刀换成日军制式军刺，要求周卫国单手完成所有战术动作。右臂很快布满淤青，手掌磨得血肉模糊。但到第七天时，他居然能用残肢配合右臂绞杀稻草人——现代巴西柔术的招式在八十年前的山寨焕发出诡异生命力。
"周大哥！"学生兵气喘吁吁跑来，"我们在后山发现个岩洞！里面有鬼子留下的..."
勘探队留下的设备让周卫国如获至宝：经纬仪可以改装成狙击镜，雷管能造诡雷，就连生锈的铁锹都比寨里的柴刀锋利。最珍贵的是半箱柴油，赵铁锤立即提议做燃烧瓶。
"不够。"周卫国用树枝在地上画出虎头山地形图，"要打...就打大的..."
训练计划随之升级。瀑布成了天然的训练场：新兵在激流中练习据枪，老兵背着石块潜渡深潭。有个叫山猫的苗家少年甚至发明了用竹筒发射毒箭的装置，射程足有三十米。
一个月后的满月夜，周卫国在岩洞里测试新武器。将改装过的日军手雷绑在弩箭上，用学生兵计算的抛物线射击百米外的目标。爆炸声惊飞了林中的夜枭，也引来了提着酒葫芦的朱子明。
"明天送你们去虎头山。"寨主满身酒气，眼里却清明如刀，"但老子有个条件..."
晨雾中的告别简短至极。朱子明点了二十个精壮汉子加入护送队，每人腰间都别着周卫国设计的短矛。阿碧给每个伤员换了药，铜十字架在晨曦中闪着微光。当队伍转过山脊时，寨楼上突然响起三声铳响——湘西人最隆重的送别礼。
山路比想象的更凶险。日军封锁线上的碉堡像毒蘑菇般长在每个隘口，巡逻队的狼狗能嗅出两里外的血腥味。周卫国的小队昼伏夜出，靠学生兵改装的指南针在密林里穿行。断臂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每走一步都像有利刃在肩胛骨上刮蹭。
第五天夜里，他们在溪边遭遇日军侦察队。周卫国刚吹响警戒哨，就被探照灯锁定了身形。子弹打碎身后岩石的瞬间，他本能地翻滚到树后，却忘了自己己经无法双手持枪。
"教官！"赵铁锤的吼声与枪声同时响起。
这场遭遇战惨烈如噩梦。苗家少年山猫用毒箭放倒了三个鬼子，自己却被机枪打断脊椎；护送队的向导老吴引爆了身上的炸药包，与日军电台同归于尽。周卫国右臂中弹，却用牙齿扯开手榴弹拉环，炸毁了最关键的那挺九二式重机枪。
黎明时分，残存的十余人终于看见虎头山的轮廓。层层梯田之上，土八路的红旗在望楼轻轻飘动。周卫国瘫坐在染血的草地上，看着阿碧用最后一片磺胺粉给伤员止血。学生兵的眼镜碎了，正用树枝在地上计算着什么。
"算...什么..."周卫国喘着气问。
"弹道..."少年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我想给迫击炮...设计个支架..."
山路上突然传来马蹄声。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骑兵疾驰而来，领头的独眼军官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把锃亮的驳壳枪。他在周卫国面前勒住战马，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左袖，突然露出笑容：
"虎头山独立团政委李勇，欢迎雪豹同志！"
周卫国想站起来敬礼，却因失血过多栽倒在地。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李勇在询问衡阳战况，听见赵铁锤哽咽着汇报伤亡数字，还听见怀表在阿碧胸前发出的微弱滴答声——就像无数牺牲者的心跳，永远定格在这血与火交织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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