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顺着草叶滑落，渗进周卫国残破的军装。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扭曲的金属假肢斜插在泥土里，断肢处的绷带早己被血浸透，结成了硬痂。阿碧跪在他身旁，铜十字架沾着草木灰，随着她处理伤口的动作在晨光中微微晃动。
"再忍忍。"她咬开酒壶塞子，烈酒淋在伤口上时，周卫国额角的青筋猛地暴起，却只从牙缝里挤出半声闷哼。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周卫国立刻抓起地上的"落雪"手枪，金属假肢在泥土上拖出深深的沟痕。树丛分开，浑身是血的侦察兵跌跌撞撞扑过来："教官...鬼子追上来了...至少两个中队..."
被救出的村民瑟缩在岩缝里，那个小女孩紧紧攥着阿碧的衣角。周卫国望向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山脊线上却己经腾起一片尘土。他掰开金属假肢的卡扣，变形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分两组。"他将假肢扔进灌木丛，单膝跪地展开地图，"阿碧带村民走鹰嘴涧，其他人跟我引开追兵。"
苏州姑娘的铜十字架突然滑落，细链子在草茎上挂出清脆的声响。她没去捡，反而从腰间抽出两把南部手枪："我留下。"
周卫国抬头看她。晨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阿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州姑娘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睛里像烧着两团幽火。他想起南京城破那夜，这个教会医院的护士是怎样用手术刀割开第一个鬼子的喉咙。
"孩子需要医生。"他最终只是将十字架塞回她手心。
山风突然变向，送来隐约的摩托车引擎声。周卫国抓起侦察兵背上的三八式步枪，枪托抵住肩窝试了试——比"落雪"沉得多，但射程更远。十七名雪豹队员默默围上来，有人往弹匣里压最后几发子弹，有人把刺刀在石头上磨得雪亮。
"记住青龙沟的地形。"周卫国用刀尖在地上划出几道弧线，"我们把鬼子引到落鹰峡。"
那是处绝地——两侧峭壁如斧劈，谷底布满风化的石灰岩，只要炸塌入口处的山体...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跛腿的老兵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够本。"
转移开始了。阿碧带着村民钻进密林，小女孩突然挣脱她的手，跑回来把个东西塞进周卫国掌心——是块烤得焦黑的土豆，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周卫国把它揣进怀里，金属假肢留下的凹坑很快被露水填满。
山路越来越陡。周卫国拄着步枪当拐杖，每走一步断肢就传来钻心的疼。身后不时响起冷枪，有个队员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子弹从后心穿出，在胸前炸开碗大的血花。没人停下脚步，甚至没人回头——阵亡者的武器和弹药被迅速分流，就像他们早就排练过千百次。
正午时分，他们登上落鹰峡西侧的制高点。周卫国趴在岩石后，望远镜里清晰地映出追兵的阵容——不是普通的日军步兵，而是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钢盔下清一色戴着防毒面具。领头军官举着军刀，刀鞘上刻着"竹内"两个汉字。
"果然来了。"周卫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注意到日军队伍里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正指着峡谷方向激烈地比划什么。
爆破手开始布线。这个原本在煤矿干活的汉子手法娴熟，将最后几管炸药藏在风化的岩缝里。引线是拆了棉袄搓成的，浸过桐油，保证潮湿环境下也能点燃。周卫国检查完引爆装置，突然发现跛腿老兵不见了。
三百米外的乱石堆里传来一声枪响。穿白大褂的日军应声倒地，眉心绽开朵血花。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跛腿老兵用生命为战友争取了宝贵的时分钟。日军机枪疯狂扫射石堆时，碎石间飞起的不仅有血雾，还有半片染血的烟盒——那是老兵昨天才从战利品里分到的"老刀牌"。
"准备。"周卫国举起右手。十七支枪管同时伸出岩缝，准星牢牢锁住谷口。
竹内联队比预想的更狡猾。他们兵分两路，一个小队沿着峭壁攀援，试图抢占制高点。周卫国吹了声山雀叫，两名队员立即调转枪口——攀岩的日军像熟透的果子般接连坠落，有个家伙摔在突出的岩石上，钢盔"铛"地弹起老高。
谷底的日军终于进入伏击圈。周卫国的手猛地挥下："打！"
枪声震碎了山间的宁静。第一轮齐射就撂倒七八个鬼子，但剩下的立即散开战术队形。三八大盖的子弹打在岩石上，崩起的碎石划破了周卫国的脸颊。他纹丝不动，独臂持枪连续点射，每个短点都能让一个钢盔后爆出血花。
交火持续了二十分钟。雪豹的弹药很快见底，有个队员扑出去捡日军的弹药袋，却被机枪打成了筛子。周卫国滚到爆破手身边："起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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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毒面具！"周卫国扯下浸湿的布条捂住口鼻。这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石灰粉遇水会生成强碱，足够让没防护的敌人痛不欲生。
惨叫声在谷底此起彼伏。日军像没头苍蝇般乱撞，有人抓挠着通红的眼睛，有人对着空气疯狂劈刺。竹内大佐的军刀掉在地上，这个骄傲的军官此刻跪着呕吐，防毒面具的滤罐早被子弹打穿。
周卫国换上最后的弹匣。雪豹队员们沉默地开火，每颗子弹都精准命中要害。这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处决——就像日军在青龙沟对村民们做的那样。
当最后一个鬼子倒下时，峡谷突然安静得可怕。周卫国拄着枪站起来，发现还能行动的队员只剩九个。爆破手靠在岩壁上喘气，腹部被弹片撕开个大口子，肠子混着血沫往外涌。
"教...教官..."汉子咧嘴笑了，露出被血染红的牙，"俺这条命...值了..."
周卫国跪下来，替他按住伤口。血从指缝里往外冒，温热黏稠，带着生命流逝的速度。爆破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后山...石佛洞...有补给..."
那只手最终松开了，像片枯叶般滑落在血泊里。周卫国合上他的眼睛，从尸体上取下还剩半壶的水和两颗手榴弹。夕阳西沉，峡谷里弥漫着血腥和石灰混合的刺鼻气味。九个幸存者相互搀扶着走向峡谷深处，影子在岩壁上拖得很长很长。
石佛洞是座荒废的寺庙。佛像早己坍塌，只剩半截石臂还保持着拈花的姿势。周卫国在供桌下找到个铁皮箱——里面除了药品和弹药，居然还有台完好的电台。
"是游击队藏的。"独眼队员检查着电池组，"但功率太小，联系不上延安。"
周卫国拧开手电筒。微弱的黄光下，他展开从竹内大佐身上搜出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五处红圈，青龙沟只是其中之一。更令人心惊的是地图边缘的笔记：**"特殊样本己运抵济南陆军医院，准备第二阶段实验"**
怀表在胸前突然发烫。周卫国掏出来时，发现表盖被子弹打凹了一块。母亲的照片边缘渗进血渍，那行德文字迹却愈发清晰：
**"Wer k?mpft, kann verlieren. Wer nicht k?mpft, hat s verloren."**
（战斗者可能会失败，不战斗的人己经输了）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周卫国着金属表盖，突然想起那个塞给他土豆的小女孩。此刻她应该跟着阿碧到了安全地带，或许正裹着破棉袄睡在某个山洞里。
"天亮出发。"他收起怀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去济南。"
夜风穿过残破的佛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九个人影围着微弱的篝火，有人擦拭武器，有人给伤口换药。周卫国靠在斑驳的壁画下，断肢处的疼痛变得迟钝而遥远。半梦半醒间，他看见王铁柱和赵铁锤站在火光边缘，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伤痕，只有平静的微笑。
最年轻的队员突然哭出声来。这个参军时谎报年龄的少年不过十六岁，此刻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周卫国挪过去，用独臂环住他的肩膀。
"怕吗？"
少年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我想娘...想她做的臊子面..."
周卫国从怀里掏出那块烤土豆——己经硬得像石头了。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给少年："吃吧，等打跑了鬼子..."
话没说完，洞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所有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九支枪管同时指向声源。
月光下，一个穿羊皮袄的身影踉跄着扑进洞口。老魏——那个在黄河边遇见的武工队员——胸前插着半截刺刀，血把胡子都黏成了硬块。
"周...周队长..."老汉栽倒在篝火旁，从怀里摸出个染血的信封，"阿碧姑娘...被截住了...鬼子要把孩子们...运去..."
他的手突然垂下，信封落在灰烬里，烧出一个焦黑的边。周卫国捡起来，就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特别输送：昭和18年4月批次，济南陆军医院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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